这是安兮臣头一次见着曲岐相被气到脸青。
这个一直居高临下掌握着别人的疯子,终于把一匹狼错当成了一只狗,反被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曲岐相一直以来都能轻而易举抓到他人弱点击溃他人城池,到了今天被人反将一军,用的还是他自己的棋子方兮鸣。
他被气的脸色微青。
清风门本就是鸡鸣而起的勤劳门派。方兮鸣更为夸张,他比鸡起得还早。若照他的作息,恐怕早就发现曲岐相人不在山门里,到了山脚下来看情况了。
如果再注意到那件衣服,估计现在人已经在山里了。等到方兮鸣上山来见到这幅情景,那就彻底玩完了。
——所以下山去,去拦住方兮鸣,然后一起折道返回去。
乔兮水在心里疯了似的一遍遍念着让曲岐相下去。纵使他知道自己不免被砍一刀,但内心深处仍是存着一点希望。他希望曲岐相没空管自己这颗元丹,撒手就走。
曲岐相脸色很差,他站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动,紧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如同死了似的安静。
打破安静的,还是曲岐相。
他紧锁的眉头豁然一松,随后耸了耸肩,道:“算了。”
乔兮水因为这两个字愣了一瞬——什么就算了?
这问题刚在心里冒出个苗头来,下一秒就被碾成了碎末。
曲岐相忽然抬手一挥,手里的刀直冲冲的飞向了乔兮水。
刀刃上黑气一瞬四溢开来,转而又在刀尖上汇聚成一点,噗呲一声破开了皮肉,血液飞溅。
乔兮水胸口一痛,喉间一甜。但他看了眼结界边上的安兮臣,终究是选择咬紧了牙关,想把这口血咽回去。
谁知刀上的魔气并非单纯的摆设,它自伤口涌入四肢百骸,汲取他全身上下的法力且不提,更如一把柔软纤长的细刃在皮肤之下细细刮着他的骨血。
乔兮水终是没能咽下去这口鲜血,一口喷了出来。
“乔兮水!!”
乔兮水根本没力气回答。不光法力,连力气和神识都被这把正插在他胸腔上的刀一并抽走。
全身都疼。
曲岐相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又笑了。
他笑着看乔兮水没了力气,神识恍惚,向前踉跄一步,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曲岐相上前一步,在乔兮水将要倒在地上的时候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硬是逼着他跪坐了起来。
“告诉我。”曲岐相温声道,“如何破墓群阵法?”
他话一出口,乔兮水还没来得及反抗,就感到体内魔气一鼓作气涌上头颅,一股撕裂般的痛楚袭上来。
他没办法自控,仿佛这具躯壳已经易主一般,自己的声音突兀而陌生。
他听见他自己说:“待到立冬逢魔之时……以血画唤鬼之阵……召鬼入山,阵法是以一魂一魄施锁而成……逢魔之时召百鬼入山,鬼怪阴邪性强……可使魂锁动荡……”
“……即可,破阵。”
他说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出几口鲜血来。
“哦。”曲岐相低下身来,笑眯眯道,“这样啊,多谢公子。”
但他根本没打算放过乔兮水。
这痛是散尽四肢百骸的痛,安兮臣比谁都清楚。
可现在还没完。他还要……
——生挖元丹。
“……停下!”已清楚他要对乔兮水做些什么的安兮臣近乎崩溃,他甚至不管自己那已不能再喊叫的喉咙,疯了似的冲曲岐相吼道,“停下!!你要药修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没用啊。”
曲岐相头也不回,伸手握住那柄刀。
乔兮水身体里的魔气立刻回转,他浑身一阵痉挛,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有没有用跟我要不要它,没什么关系吧。”曲岐相笑说,“没用的东西到手里扔了就是了。”
乔兮水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已经痛的快要失去神识了。在这最后的关头里,乔兮水下意识的看向安兮臣,看向他心之所向。
人在意识将离的时候,感情都写在了眼睛里。
乔兮水那双眼里,盛了疼痛担忧与不安,甚至还有些明知如此却终究没能避开的不甘。
他一双眼如满天箭雨,将安兮臣心里摇摇欲坠的城池击得兵荒马乱溃不成军,他高高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也被乔兮水击得粉碎。
安兮臣贴着结界的手猛地锁紧,他颤抖着,费力的挤出嘶哑几乎不成音的两个字:“沉殃!!!”
曲岐相如同没听见似的,将刀一弯,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
沉殃剑在远处嗡嗡震动,却苦于其主法力已尽,震动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沉殃召唤不成,反倒还因为法力已尽还硬逼着自己御剑导致气血攻心,安兮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听见了乔兮水的惨叫声。
安兮臣脑子里嗡的一声,抬起头来,将眼前此景恍然间与一年前他自己重合了起来。
他和乔兮水。
林泓衣和曲岐相。
以及无论是一年前还是如今都一直不曾改变的,他的无力。
都是因为他。
乔兮水双手颤抖抓着身后的石墙,张着嘴哽咽哀鸣,胸口上血肉模糊,每一寸骨肉都在痉挛。
安兮臣如同也被人在心口上开了一个血窟窿一般。他喉咙处仿佛哽了一口血,让他难以呼吸,胸口也发闷,心脏如同被绞成肉沫,疼的厉害。
都是因为他,乔兮水才要受这种罪。
“……都是因为我……”他哽咽着,终于被抽空了所有的傲骨,嘶哑道,“你放过他……我求求你了……”
他终于开口求饶,求的却不是他自己。
“……放过他……”
曲岐相笑眯眯的转过头,抹了抹飞溅到他脸颊边上的鲜血,道:“当然不行。”
他说罢又回过头去,一刀一刀挖着血肉,直至生生挖出乔兮水体内那颗发光的元丹。
安兮臣能看见乔兮水脸上蜿蜒而下的泪,混着鲜血滴滴答答,都重如千斤一般砸在他心口上,砸的血肉模糊。
安兮臣覆在结界上的手颤抖着收紧成了拳。是的,他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到,他的怒火任何用处都没有,只算得是个笑话。
他能做的,竟只有袖手旁观。
只有袖手旁观!!
安兮臣只能拖着一身残躯眼睁睁的看着乔兮水似他一样受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曲岐相挖他的骨挖他的肉,取了他的元丹然后当做一块破石子一样踩碎在脚下!
曲岐相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取出元丹后放在手里看了看,随后丢石头一般丢到了地上。把刀从乔兮水胸腔里拔了出来,又是噗呲一声。
乔兮水浑身一抖,这次却没有惨叫,他像死了似的,缓缓地倒在了地上,胸口的伤源源不断的流血出来,很快成了一滩血泊。
元丹咕噜噜的滚了几圈,脱离了主人也没了法力牵绕,于是在地上闪了几下光,转而彻底黯淡下去。
它就真像一块破石头一般,安静的失去了光泽。
曲岐相甩了甩刀上的血,捏了个三千术,把它收了起来后,伸手一挥解了结界,脱掉满是鲜血的外袍,随手一扔,就走了出去。
结界一解,安兮臣因为惯性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曲岐相看也不看他,哼着小曲儿就走了过去。临走时又一挥手,卷在安兮臣双腿上的两股暗雷当场消散成缕缕黑气,钻进了他后背里。
曲岐相头也不回的做完这些,负手下了山。
如此漫长的一场苦痛,却压根没过去多长时间。朝阳恰好冉冉升起,照在冷血无情的疯子身上,把他一身血污洗成金光,好似某位慈悲神佛正要乘鹤飞去一般。
一眼看去,讽刺至极。
安兮臣倒在地上,他几乎不敢抬头看。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外头的风声在呼啸,还有他自己喑哑的哽咽声。
他哽咽着抬起头来,乔兮水倒在一滩血泊之中,安安静静,毫无声息,像死去多时。
死。
这个字瞬间拎起了安兮臣的一颗心。
不能死。
他吸了口气,咽下了几声哽咽,哑声喃喃道:“不行……”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艰难的伸出手去,匍匐着爬向那血泊里的人。
“不能死……”他狼狈的一点一点蹭过去,眼中可怜的希望颤抖不停,“你不能死……”
“……乔兮水……”
他一寸一寸的爬,终于行至了乔兮水身边。安兮臣贴着墙,缓缓让自己坐了起来,又去轻轻地拉乔兮水。
过程中乔兮水没有任何动静,安兮臣怕极了,伸手去探了探他气息,好在虽然微弱,但还是有的。
他还活着。
安兮臣松了口气,伸手抹了把脸,谁知竟抹了一脸的血泪。
他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脸上湿润,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
但他无暇管这些。安兮臣低头扯开乔兮水和伤口血肉黏连的衣服,又扯下一块衣服袖子来,按住他胸口处被开的那块血窟窿。
他的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有的滴到了乔兮水的脸上,又蜿蜒而下,淌进了他的发丝间。
安兮臣尽力板着他按着伤口的手,但仍是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手上的血契光芒暗淡。
曲岐相真是选了个好地方。法术无用,就连他想用来护人的最后底牌也派不上用场。
他护不住的。
他谁也护不住。
安兮臣吸了口气,眼前有些发酸。眼眶里泛着水光,他尽力板着,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滴滴答答的淌。
他无声地低骂了一声,又从袖子上撕下来一块布,咬在了满是血腥味的嘴里。
他尽可能的不出声。
乔兮水不能醒,他不能把他吵醒。
安兮臣受伤很多,但处理伤口却是个实打实的白痴。他从来不管自己身上多出来的伤,小时候受了伤,跑去找他阿娘,他阿娘却忙着接客,老鸨不准他见。
不准他见就罢了,老鸨又是个嘴上不说人两句不舒服的主,心里嫌弃小孩子多事,便指着他的鼻子凶他道:“男子汉大丈夫,受个伤怎么了!男人生下来都是皮糙肉厚的,老娘就没见过你这么磨叽的!不就少块肉破块皮嘛,最多也就少块骨头不是!放着就行了,哪儿那么多事!反正过两天自己会好!”
反正过两天自己会好。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极易被影响。他又很难见到他阿娘一面,那个年纪又是别人说什么记什么的年纪,于是他便记住了。
受了伤没关系,放着就好了,反正过两天自己会好。
可是他受了最重的一次伤,他以为像往常一样放着就好。
这次却没有再好了。
或许是上天见他可怜,于是送了他一副良药。他把这块良药当成珍宝,捧在心上藏着掖着,无奈最后有一天还是被发现了,于是有人要夺他的良药他的珍宝,又一次挖开了他的皮肉他的骨血,再一次意欲挖走他的心。
老鸨也骂过他不准哭,疼也不行。
那时候他鼓着包子脸含着泪,咬着牙硬憋了回去。
但这一次他做不到了。
他的情爱必须深埋土中,他的余生所行之处皆是白骨,没有人能走在他身边。
事已至此,他流一两滴眼泪,总不至于还是罪大恶极吧?
是的,他要乔兮水离开他。他要乔兮水走,无论是哪。这世间广大,任何一处都比安兮臣的身边来的安全。
乔兮水已经没了元丹,魔修的地方对乔兮水来说早已不是龙潭虎穴,而是彻彻底底的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每一处都有无数头修罗虎视眈眈着他的性命,他们不会想安兮臣怎么想,安兮臣不会死,正因为他是他们重要的傀儡。
傀儡何须情感,傀儡何须陪伴。
正因如此,曲岐相必定是想要乔兮水死的。
与其让曲岐相来生生把乔兮水从他心头上挖走,倒不如……
……倒不如他自己来割掉。
乔兮水胸口的血终于止住,安兮臣松开了手。
松开之后,他的手忽然抖如筛糠。他这才发觉其实他根本没剩多少气力,刚才全是硬生生绷着神经逼出来的力气。
他被撕的惨不忍睹的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冷……”
安兮臣闻声,浑身一震,低头一看,躺在他怀里乔兮水正朝他胸口里蹭着,皱着眉头,牙齿打战,迷迷糊糊的梦中呓语道。
“师兄……”
安兮臣垂了垂眸,他只好动了动,将身上惨不忍睹的外袍脱了下来,把乔兮水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又把他抱紧了些。
最后了。
他心想,就任性那么一下吧。
他这一生都太过懂事,不敢和任何人任性过一次。
“乔兮水。”
他缓缓地哑着声音开口,道。
“有些话,你醒着我不敢说,你睡着也不是很敢说……反正以后都见不到了,今天我就全说了好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一方墓穴里,因为哽咽而有些发抖,却又低沉地有些深情意味。
“……乔兮水。”
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有没有……我是说,哪怕一小会儿……”
“……不,哪怕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我……其实挺好的?”
“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和我一起活下去?”
“……”
“……乔兮水。”
“算了吧……我说着玩的。”
“你以后,可千万不要找我这种人过日子。”
明明无人听见,他却还是自顾自的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不求什么,也就不会被拒绝。
毕竟他从未拥有过,也从来不敢拥有。
安兮臣说着说着便哽咽了一声,将头深深低下,过了许久,才接着颤声道,“我这种人……可太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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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岐相下山之后,见到结界并未被破,而乔兮水的那件衣服,正挂在结界边上一棵树的树杈上。
曲岐相见到这一幕,禁不住心情大好。
棋下的好有用吗?
屁用没有!
这世间一切不都还是看造化运气!
而他乔兮水显然运气不好造化弄人,方兮鸣压根没起疑心,衣服也被风刮到了树上!
曲岐相心情好极了,他伸手把衣服从树上拽下来,哼着山脚村子里人们常唱的山歌,一步三蹦跶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