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抬了抬头,看见来人一身流云仙鹤服滚得极脏,但双眼仍旧带着几分无法湮灭的光。风满楼盯了他眼角的纹印半晌,认出来了他是安兮臣。
这是个长得极好的人。风满楼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又暗搓搓的想,曲岐相打他可能不是因为他是容器,单纯只是嫉妒他这张脸而已。
安兮臣低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曲岐相死了。”
风满楼就又笑了,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也……快了。”
安兮臣就不说话了。
风满楼知道他这人就这样,也没指望他多说什么,半眯上眼,道:“小安啊……听我说点……成吗?”
“……你要是还能说的话。”安兮臣道,“你说多少,我就听多少。”
“……对不起。”
“……”
“我是,真心的。”风满楼艰难地吐着一字一句,每一个字好似都非常费力气,他努力地咽下喉间血,道:“以前啊……我觉得,你就是个……废物。”
虽然他身负暗雷双法,但他就是个废物。
风满楼确实是这么想的。安兮臣是恨兮君,是容器,是可以随意被踩在脚下的废物,是不得不收起满嘴獠牙的疯狗,是被驯服的怪物。
他是不幸的,可他没处去哭,也没有神明怜悯他,他生来就是这种命。
活该。
“……对不起。”风满楼阖上了眼,嘶哑着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
“我原本想……如果,能活着出去……那我一定……给你揍一顿。”
风满楼说到这儿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沙哑的笑了一声,道:“可惜……我命好,你没有……这个机会啦。”
他声音越来越虚弱,渐渐地气若游丝起来。
安兮臣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并没有觉得我不幸。”
风满楼又费力地睁开了眼,看向了他:“……”
“我从前也确实这么想过。”
可能是风满楼将死了,安兮臣明白有些话不说,那他永远都听不到了,于是才这么打开了话匣子。
他接着道:“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人间对不起我。”
“我从小就命不好。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怎么样,我小的时候在青楼长大,还没来得及懂事就被抓着去打杂,冬天的时候要出去洗衣服,还经常被附近的小孩欺负,说我是被野婆娘生下来的,就不该被生下来,就不该活着。”
“这话好像就是个诅咒,之后很多人都和我说过。林泓衣、曲岐相、你,还有我很多同门。我好像压根就不该活着,后来渐渐的,我自己都开始这么觉得了。”
“但我现在不再这么觉得了。”
“风满楼,我现在身后站了这么多人。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会这样,我甚至没想过能活到现在。”
“这样很好。”他说,“这样真的很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并非不幸。”
“……是吗。”
风满楼又阖了阖眼,轻笑一声,道:“那就……好好,活着吧。”
天上的黑云渐渐散去,他看见了云后那片蓝天。虽然只有一小块地方,但好歹,他看见了。
放晴了,他也该走了。
风满楼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彻底闭上了眼。
他终于如释重负了。
那泛着血色光芒的阵也随着施法者的死亡而彻底碎了。光芒渐渐散去,空余一地空旷。不远处的涅槃阵也失去了那阵金色光芒,一切都回归于了宁静,仿佛一直如此。
整个山巅横尸遍野,风安静了不少,轻轻吹动着人的衣袖。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像是心照不宣的为死去的亡灵默哀。
片刻之后,柳无笙开口打破了宁静,他转过了头,一边往山崖边走一边道:“走了,下山了。”
游见愣了愣:“放着那疯子不管吗?”
“找两个人搬到断笙门去,跟之前那个埋在一起。”
柳无笙说着说着,停在了原地,转过了头来。疯子这个词形容的不仅是风满楼,那边倒着的曲岐相也是疯子。柳无笙没问她说的是谁,干脆两个一起说了,道:“至于那姓曲的……先带回去吧,不能放在这儿。得把他好好镇压住,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个厉鬼再回来危害人间。”
“还有,风满楼救了我们所有人,他不是疯子。”
柳无笙终于说出了没来得及对风满楼说出的下半句话,他抬了抬头,看向了空中。风把低沉的黑云吹散,光芒终于破开了黑暗,洒在了这片山巅上。
柳无笙道:“他是个英雄。”
风满楼没能听见这句话。光芒洒在了他身上,未寒的尸骨被铎上一层金光。
风满楼死了。死时天气刚刚放晴,吹来的风也很温柔,让他想起了这不长的一生里有风先生的那段日子,也是同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