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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哥(2 / 2)


大哥每天一进门,就像个广播员一样,有时候高声大嗓“哎——今天谁家的麦子种上了”,“今天谁家的菜卖了个好价钱”,“谁家的牲口下崽了”,“谁家明天碾场哩”;有时候压低声音说“妈,你可不知道,谁家的娃闯祸了,被公安局的抓走了”,“谁家的苹果被偷摘了,有人看见了”,“谁家的院子被贼翻墙进去偷了,说不定是谁家的娃干的”,“谁家的事情做得哑哑密密的,没一点风声”,“谁家的事情有些粘眼了”……

他自己穿得再破烂,他觉得理所当然,哪怕衣不蔽体,我们看着寒酸他不觉得。他有时候卖完菜拉着架子车去给我送吃的,隔着教室后门悄悄叫我出来,他回去竟然给我妈说“满教室的学生娃,就我妹妹穿得最朴素。”

我工作后有一次回家,看到他的绿胶鞋竟然磨掉了半个后跟,袜子露出整个脚后跟。我真是不忍心,“大哥,你就再没有其他鞋了吗?”他嘿嘿笑着说“有,还有,这不是去菜地浇水了吗?”我给他捎过保暖线裤和棉袜,希望他冬天干活或大清早卖菜穿上能挡点风寒;我也给他捎过保温水壶,希望他夏天在地里干活或者卖菜时站一天能润润口。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到底用了没有。

按说大哥也是有点文化的人,可是种地永远都落在人后,没有老年人的经验,也不学年轻人的机灵。连我妈都听说的新种子、新技术、新农药他就是不用,就往地里洒点有机肥,等着靠天吃饭就行了。爸爸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每次给他买化肥、种子的钱都不知道是存起来了还是给孩子零花了,叹息他“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他到底是个什么农民啊?”他种的粮食和菜不用好种子、不用化肥农药,当然长不出好样子,也卖不出好价钱。他拉着一车好不容易摘下的菜,一到市场就便宜批发给菜贩子回来了。种地的多少时日他都熬过了,但卖菜的一天时间他却嫌费工夫。我回家都给他讲过成本和效益、投入和产出的关系,我耐心地说着,要舍得下本钱才会有好收成,他满口答应“哎,对,对,你说的对”,但你下次问他,依然是嗨嗨笑着,“哦噢”地糊弄着。我妈对我说“咦,再别提了。”我给他钱让他一定要补牙或者看耳朵,专款专用,他也满口答应,你下次见到他,什么也没改变。我妈总说“他干的事把人心都气烂了”,他那顽固的榆木脑袋干脆不开窍,连我妈这个老太太都不如啊。

他在村子混了一辈子,和我们分了家想另立门户,却连一块宅基地都要不来,大队的人就欺负他老实。人家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没办法,还得我爸出面去大队、去公社一次次交涉。爸爸掌握了相关的政策,大哥是长子,我家三个儿子,就算二哥在城里工作了,没有理由不给大哥宅基地啊,村干部哑口无言。爸爸为这事不知道骑车往公社跑了多少趟,最后总算是给他批下来了。批下来的宅基地在村子回民聚居的地方,大哥为了换到我们亲房同族聚居的地方,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去和人换地,真是几乎把全村人的眼色看尽了,为此又多划出了不少地,爸爸只有叹息,这么个没用的儿啊,简直是死鸭子扶不上架。

有了宅基地大哥身无分文啊,不等村子里说“人家有当过干部的爸爸和在城里工作的妹妹”,我爸和我妈早筹划好给大哥盖房的事了。就是再不成器,也得拉一把,用我妈的话“是贼是盗,都是自己养的”,还能眼见着不管吗?大哥盖房,我爸出钱,大姐夫出力,找来几个车拉砖拉瓦、拉水泥、拉木料,二姐夫叫上建筑队的同事帮着设计施工,我妈和大姐二姐帮着给盖房搭帮的人管吃管喝,终于是给大哥盖起了一座让村里人羡慕的一砖到底的房子。

可是盖房当初没有定是留个架子车走的门还是三轮车走的门,大门就先搁下了。过了好几年,在我爸妈的几次劝说下终于是给房子换成了玻璃,撕下了糊窗的纸。但爸爸临去世前都念叨给大哥把大门盖起来,时至今日,我回去看到的仍是破旧的大门,大哥大嫂挤在小厢房里,烟熏火燎地又做饭又住人,大堂屋以前空着,现在小儿子大了住在里边,旁边全放着成堆的粮食口袋,大哥至今还是没有享福。

前几年大哥被人家借了五百元钱赖账,没有字据、没有证人,竟然吃个哑巴亏就算完事了。妈妈听到别人愤愤不平地说起,问大哥为什么对家里人横,这时候没一点血性?怎么不去讨个公道?他也只是气得骂骂咧咧几句,我妈就说“哎,算了,看你就是个没出息的,就在家里那点本事,就是门背后的光棍汉。”

大哥后来和我们也算相安无事,但因为他的孩子长大之后找工作,和我们几乎成了水火不容的仇人。他的大女儿对他说“你去问你爸,你是不是他亲生的?为啥把你一个人放在农村,害的我们都呆在农村受穷。”大哥觉得他的孩子从广播学校中专毕业就应该找个电视台的工作,他不管你说破嘴,大学生就业多么不容易,当公务员要参加全国统考,比考大学还难,中专生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他听不进去啊。他就认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的娃就是因为他穷才找不到工作,而我们这些城里工作的弟妹就是袖手旁观,没有尽心给他帮忙。他只说“人家谁家的孩子中专出来坐办公室,谁家的孩子在哪舒舒服服地上班,我的城里亲戚比驴还多,为啥不能给我娃找个工作?你们说,要多少钱,我去贷款十万元,你们走后门给我娃找个工作”。我们听他高声大嗓满院吼骂,低着头无人敢接茬,他知不知道“提着猪头还有可能找不到庙门”的?他真是我妈说的“私心缠满了”啊。

他年轻时就抱怨过“我要当兵你们不让去,谁谁都当军官了,我在农村窝囊一辈子。”我爸说“人各有命,当兵运气好的也许能当官,运气不好的可能会在战场上成残废,更惨的就连命也送了,你怎么光看见好的?”

前年他又来找我妈说理,他问我妈,“当年有个当火车司机的招工名额为啥没让我去?不然我开火车,娃买票,多好的事,谁都不用求。”老天哪,他说的是火车,他以为是谁家承包的小面包车啊?我妈被他这话问得哭笑不得,说我爸已经去世了,这事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难道要和你爸去对质吗?”

最近我看到一系列关于铁路的报道,“一面是高铁事故频发,一面是铁道部高官落马,这个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堡垒正从内部崩塌”。不到一年时间,铁道部有八高官相继涉嫌贪腐落马,其中铁道部运输局长、副总工程师张曙光被曝在美国和瑞士有28亿美元存款。据报道,由于动车与高铁急速扩张,一些工作人员都是快速培训上岗的,包括一些列车司机,几乎都是新手,文化水平并不高,素质也不高,基本上都没有工作经验。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是铁道部有内部指令,所有有油水的职位,几乎都是内部招工——叫“内部消化”,都从铁道部内部家属子弟招工招生,有些更是由领导来指派,一些领导的乡下亲戚,摇身一变,都成了高铁司机。哎,看来我大哥狭隘的小农意识并没有过时,私心也不可笑,还有深厚的土壤滋长,倒是我等愚痴了。他只是想给他的孩子找一个赖以为生的“饭碗”,并不想去贪占几十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可惜,“铁饭碗”、“金饭碗”不是谁都能捧上的。

大哥家大女儿当年由我爸出学费,我出生活费,在兰州上了中专,可惜毕业后怎么也找不到可干的活。工厂的工作一个月三百元,孩子抱怨“就那点钱手还老被铁丝弄破”,和同学去外地打过工。她闯荡了几年,自己嘴里对家人也不说真话,一会给妹妹说和同学去新疆了;一会给我妈说和同学去上海打工了,回来给家里买了电饭锅,给了一千元钱。我妈高兴大哥终于能指望住女儿了,苦日子快熬到头了,我大哥却叹气说“你听她说的,哪里见了呢?”三年前大女儿最后一次从家出门,给她妈说去兰州找妹妹,给妹妹说和同学去打工,她妈送到车站,从此杳无音讯。她妹妹一直挂着QQ,可再没等到她上线,手机早已无人接听。大哥找遍了能找的同学,毫无线索。大嫂去年找人算命,说孩子在外面受苦了,年底能回家,可到现在也没人敢再提这事了,唯恐多问一句会掀开大哥大嫂心中没有结疤的伤口。我看到广场上的流浪女,真的希望她是我那可怜的侄女,我可以收留她回家,别让大哥大嫂再苦苦寻找。

去年大哥的菜地因为修路征用,补偿了一小笔钱,估计他这辈子也没挣到那么多钱。但是我再次见他,那些财富似乎没有改变大哥一丝一毫,他还是以往那个样子。那笔钱一整块存了2年定期,等着以后给儿子买房交首付吧。眼看着CPI高居不下,存款利率一次次提高,大哥存的时候还是二年2.75%的利率,现在CPI已经高达6.4%,2年期定存利率已经变成4.4%了,可怜我大哥那点失地换来的血汗钱就在银行贬值。我托人捎话,让大哥把他的钱再转存一次,利率已经调高这么多,还那么死死存着太亏了。已经到了银行柜台,银行工作人员说那样太麻烦,他就木木地说“那就算了吧,已经存了就那么放着吧。”他平时要卖掉多少菜方能换来一百元啊,可是眼睁睁看着他这么吃亏没有办法。

我们家姐妹不管对大哥有多少意见,有多少恩怨难了,但在菜市场买菜总是想起大哥的不易,都不忍心和人讨价还价。爱屋及乌,那毕竟是我们的大哥啊,说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姐、二姐中学毕业后和大哥一起种地、拉石头修路,往山上背粪,也有劳动中的感情;他看着我们几个小弟妹长大,我们对他也有体谅。大哥小时候那张小学毕业的证件照,看着是多么聪慧漂亮的少年。偶然看家里的老照片,第一张全家合影后面站在爸妈身后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是我大哥啊,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眼前这个闰土一样的农民联系起来。岁月在改变人的容颜的同时,到底是怎样改变着人的内心啊?

歌手甘苹有一首歌“大哥,大哥,你好吗?”以前每次听到,我都会想起心酸的大哥,其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每一天都走着别人为你安排的路

你愿意付出悲伤的代价

每一天都做着别人为你计划的事

你愿意忍受心中所有的伤痕

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

多年以后是不是有了一个你不想离开的家

我的大哥从没有走出过天水一步,真是个井底之蛙。我爸生前一直希望他能到省城来看看,开开眼界,我希望有朝一日大哥能迈出他的脚。

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三—八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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