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怪物。
少年抬手撩开面前的白纱,露出一张宛如冰雪雕琢的容颜和颈间那道蜈蚣般的伤痕。
他抬眸浅笑,口中说道:“恩与义,仇与恨,我一向分得清清楚楚。有恩就该偿,有仇就该报,这才是为人立身之道。怎么,母亲难道觉得思余说得不对?”
这句话像是踩中了眉山夫人的痛处,眉山夫人雍容秀美的面庞上骤然浮现怒色,纵然极力克制,可颤抖的声线依然泄露了她心底几欲崩溃的情绪。
“你果然还惦念着那个女人!你出生时若不是她将你掳走,我们母子俩何至于分隔十年?!这样一个恶贼,你居然还将她视作母亲,竟然还想为她报仇?”
“江思余,你身上流的是江家的血脉,是我楚之湄十月怀胎生下的!”
少年垂下双睫,静静地望着地面上一道巴掌大的光斑,有几只小小的蚂蚁在鹅卵石缝隙间的青苔中爬来爬去。
他神色淡漠,好像口中所述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无关。
“她是恶贼,却也待我如亲子。我永远都记得她拼死护着我逃出游仙村的那个夜晚,她说,要我别恨她,她多希望我真的是她的孩子。”
“而我的亲生母亲,”少年说到这里,平静无波的面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嘲讽,“视我为仇雠,视我为怪物,甚至希望我消失,从此不要再见天日。”
眉山夫人倒退数步,退到一座菩提灯台前,才用手撑着灯台站稳。她的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柳叶,像是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她悲哀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颤声问道:“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少年放下面前的纱帘,不再与眉山夫人对视,淡淡道:“您是这样做的。”
少年说完俯下身去,双手交叠举于额前,叩首一拜,道:“母亲若无其他事情,思余先退下了。”
眉山夫人侧过身,刻意避开少年这一拜。
她的右手紧紧抓着菩提灯台一角,但身体不再颤抖,像是已经恢复平静。
少年走到院门旁,忽然听到眉山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声音冷静、理智,很有世家主母的风范。
“江家开宗立派千年,江氏弟子皆以侠义正身,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我眉山楚氏亦是家风清正,嫉恶如仇。若有朝一日叫我知晓你为恶作孽,我绝不会顾念骨肉至亲之情。”
少年闻言,轻笑一声,道:“哦?那母亲真不该纵容我活到今日。当年……我杀掉的人可不少。”
眉山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往院门边一指,低喝道:“滚!你给我滚出英灵堂!”
少年毫无犹豫,双手推开院门,跨出门槛,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道:“那不是一人之仇,是游仙村一百六十七条无辜惨死的冤魂。终有一天,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无论他是谁,我都一定叫他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少年说到最后,话语中戾气森然,恨毒之意令人闻之生惧。
眉山夫人悚然道:“当年屠戮游仙村的罪首是被心魔所惑,才会犯下滔天杀孽。罪首早已伏诛,你究竟还想做些什么?”
“我要——该死的人全都去死。”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淡如山中烟雾,却又字字惊心。
青苔小径一道落寞身影禹禹独行,如风中烟竹,等到眉山夫人再抬首,那少年已经下了山,飘然远去。
眉山夫人半边身子都倚靠在灵堂外的菩提灯台上,好一会,才提步走入灵堂中,走到灵桌角落里那盏长命灯前,手指轻轻抚过长命灯的莲花灯座,迷茫道:“玄儿,你告诉娘亲,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这孩子如此乖戾偏执,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要毁人害己。”
一滴硕大的泪珠落入灯油中,眉山夫人悲伤痛苦地说道:“怪我,怪我当年不该如此待他。”
长命灯的烛火静静跳跃,如同在回应妇人的话语。
眉山夫人静立灯前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望着长命灯道:“若这孩子继续执迷不悟,我绝不能叫他拖累别人。姜家阿虞是个好姑娘,你们没有缘分,他们也没有缘分。这桩婚事早该算了。”
“呵,逆天改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办得到?我当年真是太过天真了。”
江玄从英灵堂出来,回到眉山小筑,并没有直接去见他那位准未婚妻。
这里没有阴阳灵泉,他身上的伤愈合不如往常来得快。
眉山夫人抽他的那十几下用了七成修为,现在他背上的肌肤定然溃破流血,直接去姜虞那里,必然会被她觉察出端倪。
因此江玄先回房换过一身衣服,待背上伤口愈合了,才去找姜虞。
他一路行到东院客房,却并未见到少女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少女与眉山夫人的贴身婢女阿瑛去了后山的小道场。
江玄来到后山的小道场,正好看到姜虞在同阿瑛请教眉山的化形幻术。
阿瑛生在眉山,长在眉山,很小的时候便无师自通了这化形幻术,这会子给姜虞这个外人讲解起化形幻术的要点来,总是词不达意,无法真正为人传道受业解惑。
阿瑛自己教得糊里糊涂,姜虞也听得云里雾里,但见阿瑛如此热忱相授,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
阿瑛讲不明白,索性身体力行,用行动代替言语来教学。
于是只见道场之上,时不时便有青烟炸起,一位紫衫红裙的婢女一会变成松鼠,一会又变回人,变来变去,终于翻车。
这次阿瑛再变,身子是变回人身了,可脑袋还是那颗松鼠脑袋,只不过大上了许多号。
阿瑛初时还不觉有异,待在姜虞眼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吓得以袖掩面,抱头惊叫道:“天呐,我怎会变成这等模样?怎会变成这等模样啊?”
道场外传入一声轻笑:“阿瑛姑姑,不要遮了,我可全都看见了。”
阿瑛和姜虞一起回过头去,看见少年站在凤凰树的树影下,清风徐拂,竹笠上垂下的白纱飘飘,他的右肩上蹲着一只巴掌大的绿毛龟,正懒洋洋地趴在主人肩上晒太阳。
阿瑛红了脸,还是以袖掩面,佯作嗔怒道:“少主,可别再取笑我了。看来这化形幻术我是教不了姜二姑娘了,还是少主你亲自来教吧。”
江玄缓步走入道场中,虽然隔了一层面纱,姜虞无法看见少年的脸,却觉得少年此刻应是眉梢轻挑,嘴角噙笑,容色皎然。
少年轻快地应下了,对阿瑛道:“阿瑛姑姑,你还是去寻母亲吧,你现在这副模样,想来也只有母亲能救你了。”
阿瑛足尖轻点,几步跳到道场外头,身影轻纵,跃上树梢,很快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