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热情笑容。
甚至迁就她,说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你、你来了,你爸等你呢,你……”一边说,女人一边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推到陈昭面前,“这是你妹妹,陈昕——死丫头,还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被这么一推,迎面对上陈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弯,语调奇怪又生疏。
陈昭没应。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戏,说了句“让让”,就径直走到陈正德床边。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
但如果没记错,陈正德才?刚刚五十多岁,如今看起来,却已经像个老阿公。
昔日那张在工人堆里也尤其出众的脸上,如今爬满岁月痕迹,略显光秃的头顶上,倒是不乏白色的发根,法令纹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继母挤到她身边,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进?去,便先一把掀开?陈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给陈昭“讲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几年了,上上个月、没办法、把腿……现在又有新的毛病。”
说着,女人又?去摆弄他的手,给陈昭展示那上头细细密密的针孔,“他好久没工作,我养不起,现在又要把手截掉,没手没脚,我、我……”
我要他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话没明说,但听者有意。
陈昭转过视线,看向她,问了句:“所以,你打算让我回来,是要我拿钱治他病,还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笔钱?”
这话问的直白。
女人脸色随之一僵,连忙摆手,“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敲?我问了你朋友的,你现在、现在很有钱,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出了很多钱的,我只是……”
陈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后话,盯着,好一会儿,视线又扫过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
“什么朋友,”末了,她问,“我不记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缩缩,“姓宋咯,他两年前就来找过我们,最近又?来了一趟,说你混得蛮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那钱、那钱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宁?
陈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查到自己家头上。这个宋三少?,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未及细想。
继母又?凑上前来:“你也知道啦,我们用钱,现在很紧张,家里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陈昭歪了歪头:“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钱一五一十都还给你?”说话间,作势要从包里掏钱,脸也不抬,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声说:“也、也不多,就六十多万,你看,你给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万我当然给得起。”陈昭依旧在包里翻来找去,咕哝着,“对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还给我,我马上就给钱,没问题吧?”
“……”
话音落下,无须回应,陈昭也恰时停住了自己那装模作样的动作。
她收手,抬头,看着对方霎时间惨白的脸。
侧过脸,也看着病床上,陈正德在睡梦里依旧紧蹙的眉头。这一瞬间,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更近似于同情,还是那些所谓的快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沸腾了许多年的、对命运的憎恨,对家庭、对人生?、对所有不该在那个年纪经历的摸爬滚打的恨,仿佛都一齐涌上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多恨啊。
多无助啊。
她分明两眼沤红,满是怨怼。
面前闪过的,却不过是自己初来香港那一夜,蜷缩在天桥下的画面。
没地住,没钱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狼狈地瑟瑟发抖。
那年她才十九岁。
她露宿过,睡过棺材房,被人揩过油,在社会的最角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亲生母亲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亲人,为她做的——
只有永远“新鲜”的闭门羹。
凭什么。
她对继母言笑晏晏:“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揩走一分?钱?”
凭什么只有她才要过这样的人生啊!
她有那么多的情绪要发泄,有那么多排演千万遍、足够伤人的话要说。
可这时,她不自觉紧攥的手指,却忽而——
被轻而又?轻地,扯动了一下。
陈昭低下头。
她看见的,是陈正德那张衰朽的脸。
和一瞬间,从他眼里爆发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这老家伙张开?嘴。
喉结滚动着,手臂发抖,一下又?一下,扯动着她的手指。
而后,发出几声“呜呜啊啊”的声音。
呜呜……啊啊……?
陈昭愣了愣。
不知过了多久,唤醒她神思的,却是耳畔,一声惨烈的哭嚎。
她蓦地回头,而臃肿的继母,此刻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仰面大哭。
浑浊的眼泪,总也揩不干净的鼻涕,花成一片的睫毛膏。
女人嚎啕着:“他一个死聋哑鬼,吃的救济粮,工作是我帮他找,钱是我挣得多,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人也没,钱也没!老天爷没良心——我不服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补完日更=W=小钟下章出场。
知道有人不爱看昭昭家庭的事,但我手写我心,该写的我还是要写,这本书叫《一盏春光》,写的就是这个比春光还耀眼的女人,有关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的自我救赎。
走不出过去的人生,难以抵达无损的快乐,而我希望她能走出去,与原谅无关,只是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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