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秀水间,偶有山麋野鹿往来、群雀集鸟同行,悠悠荡荡,人迹罕至,风景独佳,颇有些世外仙境之感。
小童偷采野果,伴露而食,颇有一番闲趣。
直到外有唤声,这才慌地一把将果子塞进口里,含含糊糊念了一句诀,化作清风,无声无息消失在丛树之中,看着年纪尚小,然而灵气氤氲间,竟已有明光修为。
“究竟又跑去何处作怪来,误了差有你好看!”一班道童之首朝他轻叱,“且去烧水煎茶,祖师说有客来!”
那小童偷偷摸摸吐了吐舌头,颇见顽皮,却不敢违命,当下转身去取了茶器。
小童坐在茶器前,一边分煮,一边心思却飘远了去。
他年纪小小,却已是明光修为,无论放在何处,都该是一天才弟子、被宗门或是世家捧在手心里才对,然而却在此做个烧水煎茶的童儿,任人使唤,倘若不知缘由的外人听说了,定要痛心疾首一句误人子弟。
然而落在这小童身上,其实倒不是甚么误人子弟、耽误前尘,反倒是掉了个个儿,是他天大的机缘才是,要知道,整个祖洲,想夺他这差事的人,只怕多如牛毛,若非是他有长辈筹谋,再是天才也没这个机缘。
住在这山中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祖洲缘生宗立派祖师、问元道君裴梓丰!
自从数万年前裴祖师晋升问元以来,缘生宗便摇身一变,成了这十洲五岛数一数二的大宗门,也是祖洲唯一的得道真传之宗——这话是长辈说与的,其实小童也不懂得究竟有什么稀奇,莫说是十洲五岛了,他连这座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其实也不是十分了解。
然而,自家宗门十分了不起,而作为缘生宗弟子的他也因此而十分幸运、十分了不起,小童却是明白的。
据说在祖洲之外的世界,还有那等世家把持道途、普通修士遍寻仙缘而不得的事,小童懵懵懂懂,却也十分惊诧。
在祖洲,无论是谁,只要想求仙,便可至缘生宗求学,无论资质高下,都会被缘生宗收下。
只不过,进入了缘生宗之后,能学到多少、得到什么样的待遇,那就大不相同了。总不过还是一个资质高下决定了资源多少。
不过,比起外面的世界来说,想必应是好得多的。
小童自然是资质极高的,被长辈寄予厚望,故而送来这山中,也不求列入祖师门墙,只盼着倘若能见上一二面,受些指点,便已受用不尽了。
而若是这小童命里还有些别的运道,被二代、三代的祖师手下了,也绝对是幸之又幸,简直要烧高香的好事。
不过,小童来这山中也有两三年了,每日里煎茶煮水,却不是全给祖师烧的,一多半都落到一班道童口中。
至于祖师,却是鲜少传唤。
难得今日里祖师吩咐有客来,却是小童所见第一遭。
煮水煎茶,一向是他做惯了的事,虽然心里想着些旁的,手下却毫无滞涩,更别说有什么差错,不一时便已清汤带茗香,遍传庭院。
小童带了茶,急巴巴地便往祖师庭院赶,平日里禁制分明隔开的地方,今日却是一路畅通,任他奔走,不一时便已至门前。
柴扉自开。
或是近乡情更怯,又或是他确实差了点见识和胆气,这柴扉一开,小童反倒稍显踌躇,一想到庭院内的是那传奇神话般的裴祖师,竟有些不敢入内了。
然而他毕竟是年纪尚小,虽有几分踌躇,也维持不了太久,便被好奇淹没,令他端着茶壶迈步而入,便要去偷偷瞧瞧祖师究竟生了什么样的三头六臂模样。
然而庭中坐着的却是个丰神俊秀的青年人。
这青年眉目英挺,质若冷泉,但望来时,又温和好似春山,并无任何迫人之气,反现气度。
小童没见到三头六臂,颇有些失望,然而见了这青年,又觉确实十分气派,不由把头低下,乖乖送上茶壶,口称祖师。
他一边递上茶壶,一边却往旁边偷瞄,原是想看看祖师究竟请的是哪位客人,竟要奉茶以待。
然而这庭中分明便只有他与祖师两人,又哪里来甚么客人?
“怎么,想见见我的客人吗?”这小童虽是偷偷四望,却又哪里瞒得过裴梓丰的眼睛?他不是那等苛刻严格的人,倒更有几分散漫的和气,故而并不着恼,反倒笑了起来,“让你失望了,茶水虽已好了,我的客人却还没到,她还要再等上一等。”
小童惊诧极了,忍不住抬起头,“还有甚么客人,竟要教您等她?”
“这个么,四海之大,倒也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的。”裴梓丰微微一笑,竟好似生出一二分闲趣来,问起小童,“既然你好奇,倒可以与我一起等等看,待她来了,你就知道她究竟是个甚么模样了。”
小童哪有拒绝的道理?对他来说,这正是长辈将他送来山中所求的那个天大机缘!
既然同等,自然不是干站着,裴梓丰便问起小童来历、道法,随口指点一二,竟叫他豁然开朗,平日里苦求不得的,一语便入门径。
小童本是好奇那令裴祖师备茶苦等的客人究竟什么样,此时却已完全抛在了脑后,恨不得那客人干脆永远不要来了,干脆叫他一直同祖师聊下去。
然而他想得自然是极美,这世事显然不尽如人意。
裴梓丰讲到一半,忽地顿了顿,笑道,“你不是要见我的客人吗?你且看着。”
小童朝他目光所及而望,便见天上除却那一轮金乌,竟隐约闪烁起星光来,虽为日光所遮蔽,却越闪烁越显明亮,几个呼吸间,竟将天光完全压过,一星当空,遍照四野。
“这……祖师,这是甚么?”小童从未见过此等异状,竟显出些微惊慌,却又不敢去扯裴梓丰,不由将自己个儿衣袖扯了又扯,恨不得能扯下一条来给予一点勇气。
“莫慌,这是她要突破了。”裴梓丰淡淡一笑,却忽地道,“她来了。”
那天上的星辰还在闪烁,小童却猛地转过头,竟望见有人自门中袅袅娜娜而来,缥缈不定,望之如神女仙姬,望来时,竟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美。
小童慌忙低下头,又忍不住朝裴梓丰望去,却见后者凝视着来人,直到那神女仙姬走到眼前,方才轻轻一叹,却什么话也没说。
“你早知我要来见你?”来客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提起茶壶来,为自己斟了一杯。
小童瞪着她,直到那清茗溢满茶盏,才猛地意识到这该是自己这个随侍的道童做的事,却叫客人自己做了。
倒茶不倒茶的,没什么要紧,小童只怕给裴祖师、给他们缘生宗失了颜面,竟显得一点也没有规矩和排面,不由讪讪然,朝祖师望去。
“我的客人来了,你先去吧。”裴梓丰温和地说道。
小童犹疑了一下,恋恋不舍,却不敢违抗,只得缓缓走出庭院,任柴扉乍掩。
“你究竟来不来,我又如何知道?”裴梓丰轻叹,“不过是时刻留心着、时刻准备着,倘若陆道君愿意垂怜,自然便不会稍有怠慢。”
他说得怪可怜的,陆照旋却只是轻笑。
“未料陆道君真就拨冗来见,不胜荣幸之至。”
“论起装模作样扮可怜,你倒也是个中翘楚。”陆照旋微微一笑,不为所动。
“我岂是扮可怜?”裴梓丰反问道,“我难道不是当真可怜?”
他说得颇有些凄楚,其实面容沉静,显然并非当真凄楚。然而若说全然是做戏玩笑,倒也有失偏颇,其中真真假假,总有一二分真情实意。
“怎么说?”然而陆照旋仍是微笑。
“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数万年,玄元之战也来了两次,你终于愿意再见我一面,却是临别之见,将要飞升,再不复会了。”裴梓丰叹道,“你来见我,竟只是一化身,谁又知道你究竟遣了多少个化身、去见了多少个人,我是不是这其中不足道的一个。”
他凝视着陆照旋,淡淡道,“以化身来见,倒还不如不要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