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罩下的林枝心猛地一颤。
她看不到周遭的一切,看不到沈清河的表情,正是由于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才会无限放大。
譬如听觉。
她捕捉到了他话音中的低郁和怅然。
譬如嗅觉。
她闻到他说这话时身上的橘子甜香明显了一些,猜想应该是他悄然地靠近了自己一些,想更清楚地听到她的回音。
譬如触觉。
他的指尖发着颤,连带着两人相连的丝绸带子轻轻一晃一扯,他自己却恍然不觉。
沈清河对她的回答,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林枝一早就打算好这次绝不刺激他,顺着沈清河的思路走,一个字在唇齿间咀嚼,轻松却郑重地出口:“有。”
她清楚地感觉到,因为这一个字对沈清河而言的力量之大,犹如翻卷着的海上巨浪,一下将他方才的那些负面情绪一扫而空,连泡沫都没有剩下。
沈清河抬起双手,有些重地握住她单薄小巧的肩膀,胸腔内多年压制成死水的情绪轻易复苏。
他眸底漾着碎光,从她的额头一寸寸下滑,将她看在眼底。
这段时间报复她,他并没觉得有多快慰。
相反很茫然。
可看到她无所顾忌地开怀大笑时,他却恍惚间回到了年少多情时,轻易地怦然心动。
笔记本能让他在动摇时坚定内心,可却教不了他,怎么扼制住一次次地一见钟情。
这一场营业,真正陷进去的,是他自己。
可知道她并不是毫无感觉的。
这样就够了。
够了。
他既然已经豁出近十年时间去找她。
又为什么不能再花一点儿时间替她解决一切,再留下她?
沈清河的声线压抑到有些紧绷:“以前的事,就让它们都过去吧!”
林枝:“……以前的什么事?”
沈清河已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心房卸下,再加上抛弃他的事情也不是她主观想做的,就很淡然地说了:“你始乱终弃我的事情。”
林枝:“……”
“还有你想找金主,逐梦娱乐圈的事情。”
林枝:“……”
林枝试探问了一句:“这回没下.药的事情了?”
沈清河面上露出不自然的青色,清了清嗓子,语带歉意地道:“这是个误会,是我喝醉了才把在郑导宴会上给我敬酒的女人认成了你。”
还不是因为思得太深,想得太甚。
还不是因为她是他醉生梦死间唯一想起栖身的温柔乡。
不然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认错。
林枝听这话稍稍地放心了下。
看来她给他下.药这个事件在影视城之后就被沈清河当成漏洞补上了,以后不会再钻出来了。
可喜可贺,可歌可叹。
刚取得阶段性小胜利的沈清河看她也没生气,忍不住心痒痒,想再攻下一城。
“枝枝。”
“……嗯?”这好像是沈清河第一次这么清楚地,亲昵地用这个称呼叫她。
沈清河喉头上下滚了滚。
正午时的阳光,明晃晃的撒在大地上。
沈清河仿佛听到了美术馆后那不盛开的玫瑰,花朵轻绽的声响。
他倏然而笑,手指曲起轻轻贴了贴她的额角,声音带了丝少有的轻快:“等下次再告诉你。”
慢慢来,不能急。
反正岁月还长。
林枝不明白沈清河琼瑶剧男主内心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被他额头被他触碰的那一处微微发着热。
在这段暂停的时间里,她貌似和这次臆想中的沈清河和解了。
这是个大好开端。
只要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走,让沈清河得到自己想要的,满足了快乐了,估计他就会痊愈了。
——“那你现在想要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舌尖徘徊往复,最终被林枝咽了下去。
等沈清河痊愈,他们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还没到那一日,她却已经开始怀念起现在这段时光,恨不得暂停卡就这么停着,时钟的指针永不向前。
反正已经解决了大半的问题,那不如再等两天,等录完节目回去再问。
算是她,贪心这么一次吧!
——
暂停时间的功能卡用掉之后,整个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明显察觉到了沈清河和林枝之间明显有什么不一样了。
还是一样的以丝绸带子牵着走,还是一样的说话低语,但周围的气氛莫名地响浸在了煮得“咕嘟咕嘟”冒着小泡泡的糖浆里,连偶然撞过来的小飞虫经过两人时飞的速度都变慢。
仿佛在将翅膀冲糖浆里往外拽。
工作人员都各自心里有数了,刚才沈老师一定是克制不住和恋人亲近的念头,暂停时间之后就拉着林枝在角落里甜蜜低语,互诉衷肠了。
没想到清冷名声在外的沈老师,谈起恋爱来居然仿佛个高中生一样肆无忌惮又偷偷摸摸。
啧。
啧啧。
按照任务时间表,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是吃午饭和午休。
在沈清河的又一次一滴不漏的把挚爱的鸡汤喂进林枝肚子里后,两人的默契值又开始奇迹般地增加。
午休后到下午三点之间,任务是互相诉说午休时做的梦。
这也是王爷爷和刘奶奶保持这么多年幸福婚姻的一个小诀窍,他们会把对对方的不满以梦境的形式说出来,来解决两个人日常生活中产生的摩擦和矛盾,保持婚姻长久的和谐圆满。
当然沈清河和林枝之间没这个必要,就只编个梦境,说得真实有感情一点就ok了。
等会儿要做今日的最后一个任务,跳广场舞。
沈清河就干脆先牵着林枝慢慢悠悠往广场去,在路上顺带完成“诉说午休梦”这个过渡的任务。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林枝说:“你先吧!”
病人优先。
先看他怎么编,她再顺着编,准不会有错。
沈清河点了点头,“好,那我先说。”
“我梦到高中时候的事情了。”刚好两人也经过一所学校,下课铃声“叮铃铃”响起,一群面上写满稚嫩和青春的孩子们你追我赶,从教学楼里冲出来。
沈清河的眼底浮现出艳羡和怀念:“我梦到你在走了三个月之后又回到了学校,以转校生的身份回来的。你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神情有些难过,还有些歉疚。班主任纪老师把你安排和我同桌,我怪你之前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坚持着不肯和你说话,你也不和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在一节数学课上安安静静的听课。”
沈清河的嗓音很低,很沉,天生蕴着无限情感,林枝一个晃神,已经被他带进那段自己未曾窥探过的曾经。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被纪老师叫到黑板上,去解一道函数题。我拿着粉笔将解题步骤列出来,然后走回了座位,打开数学习题册,里面夹了一颗糖,是我最喜欢的橘子味的。我不自觉偏头去看你,你眼巴巴地看着我,然后无声地对我说:‘能和好吗?’”
说到这儿沈清河的笑听在耳朵里也清晰了些,“我觉得你还像之前走的时候骗我,我还是不理你,你就每天放一颗橘子糖到我这儿,一直到书桌里都被糖填满。你的持之以恒打动我了,我原谅你了。”
梦里操场上的天空,和橘子味的风,将林枝走之后那段让沈清河痛苦又绝望的岁月替换。
那被岁月无情手偷走的分开的十年,又回来了。
林枝眼眶发潮,心里酸涩又难熬。
自此,这一次沈清河的臆想背景,她已经差不多知道了。
——她和沈清河,是高中时的恋人,她一声不吭离开学校一走十年,他找了她十年,之后发现她被家里逼着在娱乐圈发展,被抛弃的伤口被撕开。
之后沈清河的心理活动大概就是在“想报复——我不舍得——想报复”这条线上来回疯狂横跳。
直到今天,沈清河通过这一个梦境,彻底放下报复念头,心理活动的尽头落在“我不舍得”这四个字上。
她知道沈清河是发病了,可沈清河自己不知道。
这些他自以为是曾经发生的现实痛苦又绝望,将他整个人身心都侵蚀,她以一个短暂听进去的旁观者角度都觉得隐隐透不过气,更何况是“正亲身经历着”的他。
不知道过去那么多年,他究竟有多少次深陷于这并不存在的痛苦里。
这个认知,让林枝心里绞着般的疼。
她弯着嘴角,轻声说:“我刚好也做了高中时候的梦。”
沈清河偏着头,“嗯?”
“我梦到,我送了一百颗橘子糖之后,你把我叫出去。在学校旁边的喷泉边,送了我一朵保加利亚产的玫瑰花,你说:‘随手摘的,丢掉也浪费就给你好了。’我接过来,然后花粉过敏症发作,哭了很久,你不知道我有这个病,以为我是被你气哭的,开始手忙脚乱在旁边安慰我,一直道歉骂自己是混蛋,不应该这么对我。我一边哭,一边又想笑,像个小疯子一样……”
“就算是小疯子,也是最可爱的小疯子。”沈清河接过话头,肯定地添了这么一句。
林枝对她的美貌从来都不怀疑,点着头:“肯定是。”
……
身后跟拍摄像师一路拍过去,职业素养让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场面都心不慌,手不抖,镜头稳又清。
旁边导演突然骂了一声“操!”
摄像师被吓了一跳,生理反应手直接一个抖。
感性的导演捂着脸,带着哭腔说:“这他妈也太感人了!这不是猛男该看的东西!!”
想他浸润这个圈子这么多年,见得最多的无非是男男女女虚情假意,夫妻情侣枕边人各怀鬼胎,他已经不相信这个圈子会出真爱了。
每次录看那些恩爱情侣上节目时都觉得反感,每对都是镜头前恩恩爱爱,镜头后互相冷脸。
可沈清河和林枝,太难得了。这种青涩又虐的校园爱恋,太感人了啊!
这是久未见到过的真心。
导演深吸口气,鼻尖通红:“之后记得提醒我,好好盯着片子的剪辑。”
可不能把他那个中气十足的“操”给剪进去。
摄影师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
最后一个任务,在洪安广场跳广场舞,一直到晚上六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