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了眼正前方标着三个大字的木匾额,长孙缚颔首:“进。”
积德镇是莫山的一个小镇,占地虽小,但因其地理优势,莫山所有水源皆从此出,正因此,它又有一个别名,为水镇。
而这“积德”二字,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长孙缚早先也有所耳闻,道是此处人杰地灵,灵气汇聚。若是能在这里修身养性,饮水九九八十一天,普通人可健康无忧,遇事无碍,修练之人则可在短期内突飞猛进,迅速飞升。
真假与否,暂不深究。但既然有此传言出,势必有人,不论是修仙的还是种田的,挤破了头想来这里看一看。其中不乏有来自仙灵峰的人。想来它知名度这么大,长孙缚想不知道都难。
可天下哪有捷径?便是有也不好走。自两年前积德镇陆续出现百姓莫名死亡的消息传出来后,当初有多少人想挤进去,现在就有多少人走路都要避开它,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此一行,晦气大不大他们是不知道,阴气重的倒是能一下感觉到。
刚一进镇,元德就被一股好久没被太阳晒过似的空气糊了一脸,好不容易控制自己捏住鼻子干呕的冲动,他看向旁边晃着折扇微微蹙眉的长孙缚,道:“长孙师叔,这里的人既然知道隔三差五就有人会死,也知道积德镇的水源出了问题,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而不是选择离开呢?”
“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为什么要离开。”长孙缚看过去:“你也知道无故死人是蹊跷事,若是你在自家碰到这种异事,当如何考虑?”
元德想了片刻回:“死人死的这般规律的,要么是人为作鬼,要么是妖邪作祟。人作鬼,找出来,抓了。妖邪作祟麽,那便也找出来,灭了便是!”
元跖听了摇摇头:“应该不会是人为。不然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元德恍然大悟:“也是啊,要说这怪事也不是近期发生的,刚开始有异象的时候也没见积德镇有人向仙灵峰求助啊......估摸着是怕坏了当地的好名声,所以一直忍着。”
“可不是吗!”段吟吟凑上前来,“师叔我跟你说啊,这积德镇里有一大户人家,姓薛,在镇上名气不小。这薛家当家男主人呢,死的早,只剩下其原配和一双儿女,可你别看薛氏大字不识没有文化,做起生意运营起产业来,可比薛咏有手段的多了!积德镇能发展的这般好,有一大半的功劳都在薛家身上呢。”
元德疑道:“小师妹,你好端端的提薛家做什么?”
“自然要提啊。”段吟吟道:“前些日来仙灵峰求助的那几人,你忘了自报是谁家的家仆了吗?哼,说什么积德镇的大善人,活菩萨,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别人家死人她拦着消息不许传到外面去,自家出事倒是马不停蹄的派人到太行去找师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活该她孩子会出事!”
长孙缚见她那般愤慨,好笑道:“你个小丫头消息倒是灵通,在半云间足不出户还知道这些个八卦。说到底薛氏再坏也没剥你皮喝你血,你这不平的无名火又是从哪里蹿出来的?”
段吟吟瘪嘴:“师叔……”
元跖接话:“是啊师妹,师叔说的也没错,薛氏守半辈子活寡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说她孩子出事是活该,是不是有点太……”
“太什么?”段吟吟瞪他一眼,对着长孙缚直蹬脚:“师叔,你看他!”
长孙缚顺着道:“这世上哪有无故可怜的人。”
“就是!”
长孙缚又道:“行了行了,你也少说点。段斟怎么教的你?谨言慎行,你倒好,一路上没见你消停过。”
元家两兄弟闻言纷纷捂嘴偷笑。
段吟吟瞪他们一眼,撅着嘴巴不开心道:“师叔,你变了。以前你一听到这种事,是一定会严惩薛氏这一类人的……”
长孙缚脚步一顿:“是吗,我以前?”
“对啊。”她点头:“而且你从来不说大道理,也不喜欢听别人说大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现在却不,想的多了,考虑的也多了,似乎没有以前那般决断了。”
长孙缚摇头笑笑:“什么以前?你几岁记事清楚,怎晓得我以前处事方式。”
元德道:“我觉得三思后行很好啊,师父不就是太容易冲动吗?我觉得……”
段吟吟顿时龇牙咧嘴:“你不许说我大哥坏话!”
出了事后的积德镇虽然不比往日里热闹,但也不至于死气沉沉。阴气重归阴气重,街道上行人该有的也有,不过大多数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罢了。要说积德镇死人这怪事没爆出来之前,即便大家察觉到气息的不同,还是有不少人来这里或游玩或久居,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别说外来人了,连个外来的野动物也没见着个。长孙缚一行人穿着非常,一看就不是当地人,本来就够引人注目,段吟吟还和元家两兄弟叽叽歪歪一路,愈加吸引当地人的注意。
他这个师叔辈的走在最前,由着几个小辈在身后嘻嘻哈哈拌嘴。兴许是有段时间没见到穿着看起来很多金的人了,长孙缚人在街口左右行走观察情况时,被不少摆摊小贩拦下来忽悠着买东西。
可他向来是没有带钱的习惯,此刻也没心思去把玩些小东西,回头看了眼身后同样被拦住的三人一车一马,长孙缚折扇放在手中敲了敲,打算先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向前走了没几步,渐渐散开的人群里有一黑影逐渐靠近他。看身形是个男人,穿着像个家仆,头顶戴着个帽子,离近看可见帽子正前段中央还有个金线绣的薛字。
仆人气喘吁吁的从正前方扒拉开人群跑到长孙缚面前拱手哈腰道:“您是从太行仙灵峰来的吧?我家夫人在薛府盼望多时,就等着几位仙人过来呢!”
长孙缚看了眼他问:“薛家的人?”
“是,是。”家仆点头,目光一扫从后面赶上来的三人,退开身子指了个方向:“夫人已经为诸位仙师备好了房间,几位请先跟小的来吧。”
家仆领他们去的,正是薛家府宅。
积德镇虽是小地方,薛宅却是建的讲究。不说金碧辉煌,气派和奢侈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大概是这家人不喜欢太吵的缘故,府宅并不落于街道繁华区,相对偏僻,正在莫山出水源的山前。
将马车交给那家仆安置,长孙缚等人随着薛家管家过花园去正堂,刚至阶前突然有一团东西从堂内滚出来,在石子路上翻了好几米才停下。一中年妇女手握着鸡毛掸子紧追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道:“真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白养你这么多年!平日里倒会卖乖,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敢对阿雪动手动脚,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她说话时头顶的发饰都随着摆动,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看起来气的不轻。长孙缚没想一来这就看着这么一出,回首瞥了眼来时路,正见一五六岁不过的孩子颤颤巍巍的从地面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中年妇女前方,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对小姐动手动脚!”
他的身影单薄,大冬天的身上也就穿了薄薄的两件衣物,还都被人抽的四处是裂痕,裸露在外的皮肤通红,有甚的则发乌发暗。明明是半大点孩子,冷归冷,和中年女人对视时却毫不闪躲,腰杆挺的笔直。
“呸!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你个小乞丐,没人要的贱种!好吃懒做就算了,现在又学会骗人了?要不是看在你爹娘跟着我这么长时间的份上,你以为你还能留在薛府?真是笑话了!我今儿个就要替你爹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要你知道什么叫尊卑廉耻,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该碰!”
中年女人说话难听,大概是长孙缚几人站立的位置原因,她并没能一眼瞧见这边有人,也未顾忌下人在场,说着话的空隙就拽着裙摆抬脚对给那孩子胸前一脚,直接把人踢下台阶。想他腰杆挺的再笔直也是孩子一个,哪里经得起成人不收力的一脚,直接从台阶上飞下来,背着地摩擦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位置太巧,刚好就在长孙缚脚前。而且他先着地的头有一半进了长孙缚衣摆下,只能见一张嘴露在外面,开开合合的急促呼吸着。
五六岁的骆非然不知道怎么诉说他现在的感受。天冷的厉害,地上都是水,他四肢也被冻到几乎没有知觉,可后背却是火辣辣的疼,还留有掌印的脸上也是。
他觉得自己快要活不成了。眼皮子异常沉重,睁眼也只能看见一片虚无缥缈的白,恍然间似乎还能看见爹娘的脸在他眼前打转,离他越来越远,好像被卷入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骆非然抬手想要去摸那两张脸,忽然眼前的虚无散去,他感觉到周围看不见的白雾在消失,直到一个人的脸在他眼睛里成型,直到有人握住了他在空气中乱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