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这日收拾的早早回去,江弱水见她心情低落,晚间就买了个西瓜并些小香瓜切成盘儿给她端过去。
他父亲还未归家,这屋院里空落落的,才开了些花儿的桂树都叫今儿这一场秋雨打落了好些。
十安帮他把雨后的青砖地给扫了,几回心不在焉都叫江弱水看在眼中。
趁着天色未完全黑下来,他便将十安拦在屋檐下面问了缘由。
十安对这事说不出口,转而道:“柳大夫的医馆要转让了,我有些不舍。而且也不知道我能在这儿待多久,我是个没有户籍的人,到时候要是被人一查,大抵要给关起来。”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江弱水松了口气,安慰道:“柳大夫走了,日后若是想他可以去看看。至于户籍一事,你别急。我想想办法。”
十安笑了笑,心里依旧是悲观。低头揪着自己的袖摆,斟酌道:“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太为我费神。”
杏眸里沉了些许晦色,十安知道他们大抵都是本性非善,怕连累了江弱水,又说了些冷冷淡淡的话,回厢房时江弱水伫立在阶下良久,瘦长的身子像根笔直的毛竹杆儿,不知思索着什么,发觉了十安的视线当即勉强一笑。
……
这往后又过了一个月,十安瞧见了柳大夫去南都的驴车,他送了十安一些安神的香包。彼时她还坐在店前择菜,这日日光尚好,天高云淡,是个好日子。
江弱水从画师那儿临摹完一幅新画后就到十安这儿吃面,背上的画轴少说有两三卷,他小心翼翼放到一旁。
“十安,你那个户籍我好像有法子了。”江弱水后面小声道。
十安手一顿,微微抬起眼里好奇地看着他,入秋后他就穿上了长袍,不过袖口那儿脏兮兮的,沾了颜料,露出来的手腕苍白有力。
“春山县的师爷要从我这儿买一幅假画献给了他的上司,要是我画成了,他说你户籍的事情就归他管了。”
十安睁圆了眼睛,半晌觉得可行,不过于江弱水而言不是个简单的事情罢。
“你做假画卖,你爹知道了岂不是要打死你?”她皱眉道。
江弱水低着头,将耳畔的碎发撩到脑后,半晌道:“这你不用管,没有画工不卖他的画。我们也要吃饭,我爹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卖了多少,如今年纪大了才这样说。”
十安叹口气,老实道:“这事情关乎你跟你父亲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没必要的。若是户籍办了下来,又叫从前认识我的人发现了,咱们都好不了。”
江弱水默了默,问十安:“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她手指着他手里捧的碗:“给我家主子烧饭洗衣遛狗罢。”
“我以前是别人的奴仆。”
江弱水说不出话,十安以为他看不起自己了,倒也没什么大反应。逃奴在旁人眼里多是品德败坏,要不然好好的也不必逃,吃喝主家的,必要之时却逃跑,说出来令人不齿。大燕的律例里,这般该打死。
到了傍晚江弱水接她回去,他揣着怀里的画轴酝酿了很久,认真道:“你主人是死了还是……”
“我不知道,我们都一起掉到了水里。等我爬上来时已经不见他的影子了。”
江弱水敛袖道:“我下午的时候思虑良久,你曾为奴其实也并无什么,这画儿是我从前临摹的那幅春江晚景,师父说已经入木三分了。”
“我会呈给县衙的师爷,届时你有了户籍,就再不要回去了。你既然不愿去找你的主子,想必他对你肯定不好。你没什么错,别担心你以后了。”
十安呼吸一滞,余光扫过他涨红的脸,怀里的卷轴被他宝贝似地抱着。
“你放心,你千万放心。”江弱水再三道,小跑着去县衙。他今儿从架子上取下来的画作是用了心,若是以假乱真,于没有多少眼力的人而言绝对是没有问题。
到了衙门,春山县的师爷还在廨房里头看状子,知道是他来了悄悄把他招进来,偷偷摸摸关好门。
“怎么样?画这么快?”王师爷四十七八的人了,生了两撇小胡子,精神矍铄。
江弱水恭恭敬敬道:“是以前的旧画作,不过是最像真的。”
王师爷也不管他什么时候画,但凡像就行了。毕竟县令是寒门起身,哪里懂这些,如今不过是在附庸风雅。真的没有,假的她能给他送上一份。
现场验货,解开了系带后展开一瞧,他点点头,不过江弱水却是怔住了。画上的并非是山水图,乃是一份绘人的图。
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就要抢过来。可惜王师爷是个上道的人,品鉴的第一眼就觉得养眼,立马卷了起来背到后头。
“我瞧着就像是徐千里笔下的美人图。笔触细腻,栩栩如生,还有三分的灵性。你年纪虽小不过心思通透,知道县令看不懂那些山水深意,故意送这人物图来,是个伶俐之人。”王师爷将他夸了一通,大抵是不准备还了。
看江弱水那样,他心里暗自偷笑。
“我带错画了,这是我自己画的,并非是徐千里的画,等我待会儿换回去。”江弱水大惊,说的竟有些结巴。
“你是个画工,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当个画家吗?”王师爷道。
江弱水敛眉,半晌坚定道:“这画错了,出自一个画工之手,不能送得县令大人面上。”
他咳了声,摇摇头:“你以为画家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别人捧。若是没有人赏识,你就算是画上一辈子,你也只是个小画工。一幅画一两银子也不知有没有。”
江弱水垂眸,想起自己发的誓,苦笑道:“这当真使不得。我曾发誓,若是卖了一幅这样的画,必是不得好死。”
王师爷乜斜眼瞧他,似不大相信。一个画画的居然发这样的毒誓。
“你就是年轻了,其实发誓没什么用。”他慢慢道,“不过是因为心怀畏惧,自己对自己约束而已。我年轻时也同你一般,认为言必信行必果。可活到这一把年纪,我也不知说了多少违心话干多少违心事出来。你就是单纯。”
江弱水笑的苍白,探出手:“还请王师爷还给在下,这画当真是万万不可。”
十安的画给出手了,落在旁人眼里大抵也会叫人意淫罢。
这是他第一回见十安的场景,一直宝贝着,与春江晚景放置在一起。
“等我给县令看过了就还你罢,届时你再画一幅美人图便是。县令大人看风景眼睛就不好,届时……”
他从袖子里将刻着户籍的尺牍递给江弱水:“如此信不信我?”
江弱水怔怔看着,只觉得烫手。这双画了千百幅画的手,无力蜷起手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