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男寡女同住,宋景和以为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都并非是正人君子。
结果不言而喻,宁寻敛笑,半晌伸手想把他拉起来。
屋里面弥漫着药香,可宋景和并不领他的情,心里伤透了,如今露出一点苦笑:“跟我装大方?”
宁寻不欲跟他争辩,继续低头吹一吹碗里的药,挡在他身前喂药。
“你自己要跟公主走,我带着十安没什么不好。”宁寻丝毫不在意宋景和想的是什么,“自己选的,哪有后悔一说?”
他从后望来,欣长的身影挡着外面的光,宁寻瞥到他身上的灰,微微敛眉:“去换身衣裳,脏死了。”
宋景和冷笑:“碍着您的眼,不若我来,你出去便是。”
僵持不下,这药都冷了,外面的胡同里传来打更的声音,如今居然又到了三更。原本以为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上门,结果管家却从外过来,冒着雪跪在地上同宋景和道:“外面来了宁家的下人,抬了顶轿子候着。”
不需多说,这便是来催他了。
昨儿夜不归宿,今日宁家主母便心急如焚,生怕他在外惹事情。宁寻不悦,就听管家指了指外面,道:“这人我也带来了,说是有话要亲口对宁公子说。”
来的小厮戴着一顶四合帽,穿鸦青色长棉袄,趋步上来一下就跪在了宁寻面前。来时想必是酝酿过,眼泪在还没开口前就簌簌滚落下来,配上他这忠厚的面貌,宋景和生了一点好奇。
“大公子,太太今儿等你受了寒。咱们都劝她不必等您了,您如今治病救人,如何能跟往日一陪着她?可太太不听,早先便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晚间吐了血,连饭也不吃。家里的大夫想给她看看。可太太就是极为的固执,偏生想要您回去。说她想你了。”
宁寻常年在外不回来,这本是情有可原,也不曾有他母亲急见他还急吐血了的事情。如今不过是因要筹办他的婚事,怕他在外跟人藕断丝连。宁何回去添油加醋把他在外留情的事情说给他母亲听。
宁家的主母出生大户,北都的贵妇圈子里从不见哪家的媳妇是个丫鬟上来的。逢年过节若是聚上一聚,那必然是个笑柄。
自此把他婚事提上日程,算起来就在明年的元宵节之后。订的是鸿胪寺卿的嫡女,甚合她心意。只不过相看后叔叔竟摇头,嫌她挑的丑。
宁寻从不在意这些事情,宁家于他而言更像是个逆旅。
这回来的小厮见宁大公子仍旧没有要回去的反应,不由急道:“太太今日吐血之后就是半昏迷着的,自个儿说着胡话,也不知……”
他半阖着眼,心里郁闷之后无奈叹气。
“母亲是真的吗?”宁寻问。
“千真万确,若不然就让小的天打雷劈!”
他眼眸沉沉,端着手上的碗有些许迟疑。宋景和夺了过去,嗤笑:“大孝子,若让旁人知道,定要参你们家不孝,这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到时候外面一吹,你是无碍,十安可就成了魅惑你的小狐狸精,装病留你,而母亲被耗死,这我不愿看着不明不白。”
宋三少爷笑的有几分戾气,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碗沿,当着他的面喝光了,俯身捏着十安的下巴哺喂给她。
宁寻那一刹仿佛是被冒犯了,原本想要把他扒下来,谁知来的小厮动作太快,似明白这位爷的意思,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死死抱住不敢让他往前,哭的涕泪横流。
“求大公子可怜可怜小的,赶紧回去罢。这姑娘在宋大人府上,这么多的大夫围着,能有什么事情?咱们太太的心病可只有您一个人能救。这世上能爱上的女人多,可生养您的母亲只那么一个。”
“小时候有一回您落了水,还是太太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你,当时没几个人,怀的孩子都没了。您不可不能这么忘了呀。”小厮今夜接到死命令,若是劝不回大公子,他就没有媳妇了,如今真是挑母子情深的旧事说。
宁寻闭上眼睛,大抵是怒气难以抑制,不过又纠结异常,暴躁了起来,将他仔仔细细看过后,一脚踹翻了。
门外大雪,他跑了出去,寒风凌冽,宁寻看着跟上来的小厮,冷笑:“满意了?”
一向寡淡的宁寻此刻神情略有阴沉,怒极而笑,笑罢痛苦就将人包裹起来。
……
这后面要到年关,数起来也就两三天的功夫了。宋景和也要放假了,倒是见过宁寻一回,在棋盘街上
人憔悴厉害,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他抬眼望去,车帘微动,一双骨肉匀称的手撩起半幅帘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
“这是后来的药,有些毒性。不过权衡之下没有旁的法子了。你若是想要十安醒过来,便煎了喂她喝下去。至于什么旁的作用,我也不知道。”
宋景和道了声谢。袖着手道:“你母亲还跟着你,珍惜才是。”
他没有母亲,或许羡慕,不过宁寻却扯了扯嘴角,半晌问他:“你知道被锁起来是什么感受吗?我母亲要娶亲,本是与我无关。”
宋景和:“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又明白了?”
宋三少爷摇摇头,拍着他的肩道:“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宁寻看穿他的心思,不过没有点出来。今天好天气,他又从狗市捉了几只小狗回去。到马车前,宁太太问那是谁。
宁寻想了想,道:“是宋大人。”
“娶亲了吗?”他母亲点点头,“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听说性子有些怪癖。”
宁寻:“……”
“管他做什么?他过的好得很。”
语气有些冲,宁太太皱眉:“我这是为你好,你是家中嫡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女方要有那个本事帮得上你。你喜欢丫鬟,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
宁寻笑了笑:“好,您说的都是对的。”
他拎着狗就走在外面,心里不知想的是什么。
……
话说宋景和回去后果真就按照宁寻说的,给十安喝药,不知是什么,尝起来竟然还是甜的。也未曾交予旁人手,他亲力亲为。
一连三天,都过了除夕,他一个人满心期待。院子里这时候是装扮过。陈岁然来时还赞叹他:“你如今有些眼光,这院子终于不像死坟了,有那么些生气。我往日来都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他从怀里摸了两个红包,算作压岁钱给自己的外甥。
“怎么两个?”
陈岁然抬头:“你一个,十安一个。你不乐意?不乐意还给我便是。”
伸手就要抢,宋景和收了回去,点头:“多一个不算多,你今日来我这儿做客,可惜没什么来招待你了。”
“我何曾指望过你。”他自己去灶房,扇子藏到袖囊里,一路上不见皆下人,一问才知原来是给放了几天假,一个个都收拾回去了。
宋三少爷趁着他在灶房里忙活时分,自己在正房里帮十安换衣裳。这些日子伺候着,她皮肉上的痕迹渐渐褪去,血色慢慢恢复。
指尖拂过那一身雪色嫣红,他却心无旁骛。
低声跟十安说:“你要是能听得见,我就跟你说几个秘密。”
十安一动不动,头发散开,等会儿还需他来打理,嫣红的唇上被他咬过一口。如今紧看着,宋景和揉了揉她的脑袋。
“宁寻跟你之间,若是他真的对你好,你喜欢他也无妨。”这前一句显的他格外大度。
宋景和帮她把腰带系好了,木梳梳长发,淡淡道:“你要是敢投怀送抱,与他藕断丝连。我便打断你的腿,关起来让你生孩子。”
“生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
他把十安头上插了三朵绢花,仔细看了看,颇满意。
外面这日又有人放爆竹,吃饭的时候外面不知哪家放的烟花,陈岁然把门关上了,嘟囔道:“外面真吵。”
宋景和点点头,却也食不知味,笑不起来,他问陈岁然:“十安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舅甥两个面面相觑。
陈岁然:“怕是时候未到呢,你再等等,人活着总比死了好。她活着你对她不好。快不行了就这样难受,要我说,你这是活该。”
宋三少爷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他把十安抱住了什么也吃不下去,似是委屈又仿佛是哀伤。
“你从前浑身都是刺,怎么现在这么可怜了?这世上大概只有我心疼你,你爹不行,你娘走的早,十安跟着你似乎就没过上好日子。等她醒过来,不知道还怨不怨你。”
“不会的。”
陈岁然啧了声:“你这人过满,人要学会谦虚。”
晚间酒喝多了,宋景和半眯着眼睛,外面梅树染了檐下的暖光,如玉一般泛着光泽,今夜不曾有风。
他心口一暖,对十安说:“你醒醒,你看看外面这树,想不想你以前窗前面的那棵?”
十安没有反应,宋景和难过地把她晃了晃,后知后觉想起她还在昏迷,不由痛苦大哭。辛亏陈岁然醉倒了过去,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嘲笑他。
宫灯之下,他跌坐在地上,衣摆铺陈开来,线条柔和。顶上的光晕落下,投了阴影在他面上。五官轮廓半隐,唇微微一动,最后印在十安眉心的朱砂上面。
把她揉了揉,宋三少爷不停道:“只消你醒了,我往后都依你。我对你好,我也不骂你了。”
十安微微皱着眉,只不过那时他醉过头了,一点也未曾察觉。
第二日宿醉醒来,他照旧先帮十安洗脸梳弄,便是片刻功夫,她眼睛睁了一条缝。转过大屏风的宋三少爷还端着水,见状手上一滑,千盼万盼等来的时刻,原以为十安会有多么大的反应。
可她只在那儿静静看着宋景和。
莹白的面上颜色浅淡,生的秀美昳丽,安静时有安静的美。杏眸半晌又合上,宋景和忙过去喊她:“你醒了?”
声音压得低,似怕惊扰她一个病人。
十安耐不住他一直问,心口闷的慌,翻了个身,脑子里竟是空白一片。宋景和这时还在兴奋之中,唇角上扬。
他手推了推十安,只不过才贴上她,她却身躯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举着手下意识想要打他。
“男女授受不亲。”被他看了半晌,十安脑子也疼,声音弱了下来,把被子往上拉。
那双眼睛里满满的抵触,宋景和一时愣住了。
他笑道:“我是宋景和,你难不成不记得我了?男女授受不亲,可我们更为亲近的。我日后要娶你,你可不能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