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整间空教室的日光灯忽然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然后是整栋世常楼,仿佛突然苏醒的怪物,逐渐接通它庞大身躯上的所有神经。
在光与影疯狂交替变换的刹那,盘踞在空教室天花板一角的扭曲人形以诡异而迅疾的姿势行动起来,像一只硕大的蜘蛛,沿着墙面手脚并用地爬行,倏忽之间,便落到殷槐和楚离原的面前。
那是一大团类似黑色胶质的东西,散发着强烈的腐烂恶臭,看起来犹如烧焦的人类躯体,却又膨大肿胀着,像在沼泽地里浸泡发酵了多日。
他的头颅一百八十度反转着,混浊的黄眼珠逼射出刻毒与阴险,下巴颏快速振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尖锐笑声。
楚离原:“你笑你妈呢,憨批。”
……
那东西霎时止了笑声,慢慢地直立起来,他的身体突然寂静无声地爆炸出一层黑色的烟雾,扩散消失后,取而代之的,竟是是一位体面而摩登的青年。
文君仪。
黑礼帽帽檐下,那双没有高光的眼睛在殷槐和楚离原身上缓缓游移着,然后,他开口说话了,很慢,像很久没上油的齿轮一样滞涩。
“死到临头,还敢语出不逊。”
楚离原:“你大可不必在我们面前蒙上这层皮壳的幻象,在地里埋了六十年,把自己变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都替你难过。”
文君仪黑洞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不是因为被戳中痛处,而是嫉妒眼前这两具年轻健康的身体,血是热的,唇是红的,发是黑的,肢体是灵敏的,面貌是鲜活的。
多好的东西。
一生渴望不可得的东西。
这么想着,他决定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仔丢进自己足足呆了一甲子的恶心地方。法师又怎样?自己尚是人的时候,不也是个善于创造发明且极具头脑的法师么?然而,人实在太脆弱了,再高明的法术,也难救病骨支离的凡胎□□。
唉!文君仪遗憾地叹息。多洁净漂亮的年轻人啊!若被活活丢进四阴之地下自己为炼成不老不死的阴鬼仙而创设的九九活尸阵里,应该和被丢进浓硫酸池中无异。
不对,相较之下,后者简直是天国了。
露出得体而绅士的笑容,文君仪伸手,五指朝下虚空一抓——
“嗡”,空气翕动,殷槐与楚离原脚下顿时浮现出一片黑色虚空,无数旋涡密密麻麻涌动、挤压,发出咕嘟咕嘟仿佛来自沼泽的声音。
下一秒,他们便如投石入海,瞬间消失无踪了。
文君仪咬住大拇指,愉快地笑了。自被埋进九九活尸阵,成为中心的尸魁,不间断地接受来自其余九十八具被附黑符纸的活尸的阴气供养,他就只能靠这个方法来忍受□□与魂魄的双重极苦。
死死盯着地面,想象着底下两个法师如何哀叫着被活尸撕碎、被阴气侵蚀,从拥有美好生命的活人,变成一堆腐臭的烂泥,他快乐得几乎要癫狂了。
要冷静。于是,他把整个大拇指都死死含在嘴里。
*****
像两点亮白的星,落入乌沉不见底的污秽深谭,四阴之地中交缠涌动犹如毒蛇的浓稠阴气纷纷激动地吐出信子,聚成涨潮海水般的黑雾,朝他们铺天盖地席卷过去。
近在咫尺之时,一团黑雾神不知鬼不觉地攀附上了楚离原细白的脚踝,用力往回一勾——
“Holyshit!”楚离原一个踉跄,那股巨大的吸力趁势牵扯住他,直往黑暗深处拖去。
“小心!”
符纸凌空,火光簇起,黑雾猛然停滞,急速四散开去。
“过来!”
“诶……!”
脚下才一松,楚离原又觉腰间一紧,不及他反应,就被强硬地揽进一个冷冰冰的怀抱里。可殷槐好奇怪,既环住了他,为什么还要不断加大力道,他又不会化作轻烟溜走。
“殷槐,你先……放开我。”
黑暗之中,亲昵的姿势,此时,楚离原发现,自己唤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突然有些暗哑,竟带了几分微妙且暧昧的味道。
刚才,他一点没被黑雾吓到,毕竟这地方再横,也不可能吞下他这样的怪物。可是,现在,他被自己吓到了,吓得够呛,吓得一颗心脏在腔子里颠得慌。
深不可测,殷槐的法力果然深不可测。楚离原拼命在一脑袋的乱麻里理线头。
不然,这是这么抱一抱,怎么可能对自己产生这么奇怪的影响?要不就是契约的副作用。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楚离原放松表情,抬眼看向殷槐,心里琢磨着说句什么俏皮话好——
视线沿着分明利落的下颌线往上,薄嘴唇,高鼻梁,然后,是那双镜片后,澄澈明净的灰眼睛。
黑雾弥散的地方,他像寒风吹来的第一场新雪,晕散着冷清凛然的薄光。
异界有许多仙妖精怪,仙妖精怪里面,又有许多把自己修成了拥有美丽姿容的男男女女。
但是,此刻,楚离原的喉咙哽住了,他不争气地觉得,那些仙妖精怪,竟没有一个及得上扑克脸老板的万一。
小龙女!他真是小龙女。他想。
“阿……你没事吧?”
蓦地,耳边响起殷槐清冷的嗓音,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掌似乎略有迟疑,然后缓缓松开了。楚离原这才离魂乍合,如梦初醒般退开两步,也不看殷槐的脸,只是东张西望一番,“我的天,这里也太埋汰了吧我去!”
……绝了,这是什么惊天狗屁烂演技!
楚离原垂下脑袋,有点窘迫,有点丧气,暴躁,想炸!
都怪这鬼地方!
他气哼哼地聚拢风暴,无数气流顺流逆流交错而上,激烈震荡。
在这处死透了的污秽深潭,法力的波动就如一把久违的诱人饵食,只见四周黄澄澄的光晕此起彼伏地亮起,充满腐烂臭味的喘息慢慢汇集,那些六十年来作为肥料、被尸魁榨取阴气的活尸,接二连三、成群连片地苏醒了。
“来得正好,本来在出去之前,也要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楚离原手一挥,便将一群焦黑扭曲的活尸轰得支离破碎,肢体横飞,正待他再要释放风雷,清扫余孽,忽然,在那活尸群中,竟传出一句极为模糊的人声。
“谁……”
楚离原与殷槐登时面面相觑,这他娘的可太诡异了。活尸虽说是活尸,本质还是个没魂魄的壳子,全靠一张黑符纸才能蹦跶动弹,怎么可能口出人言?
“什么东西,滚出来!”
话末的尾音在黑暗中荡开,死寂,然后,慢慢地,响起有什么东西在拖曳爬行的动静,呲啦、呲啦,挠得人耳根子直发痒。
一段如枯树枝般的手臂从蠕动的黑雾中伸了出来,然后是头颅,肩膀、躯干,最后是弯折蜷曲的腿。
焦黑的,枯败的,他和其他活尸毫无区别,唯有手指头上闪着一点微光,那是一枚金戒指,厚重端方,在主人活着的时候,一定是权威与地位的象征。最要紧的,是戒面上还镂刻了那种独特的花纹——鱼鳍马头。
楚离原惊讶,“……你也是文家的人?你和姓文的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里?”
文家。文家。文家。他上下两排牙齿重重一碰,差点没迸出怨毒的火星。
“我……当然是……文家的……人……”他的喉咙和胸腔早枯朽萎缩了,只能勉强发出拉风箱似的话音,不过每个字里的悲戚嘲讽倒是清楚得很。
“我是……文……文……”他晃动着脑袋,用力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答案。
“……文君仪啊……”
没有眼皮、整颗暴露在外面的泛黄眼珠骨碌转动了一下,他艰难道:“你们是被复生的他……丢下来的吧……哼哼……当年,我死后……也被人按他的要求,封在了……这里……”
“拜他发明的黑符纸所赐……我死了也不得安息……我又和那些东西不同……我的魂魄尚在,我是有意识的!”
楚离原:“停停停,你是文君仪?可上面那东西也说自己是文君仪。”
“不是!不是!他不是!你们不要相信他!”他忽然发出痛苦的哀嚎,“我是文君仪,他是我父亲……他是文傅原啊!”
他用尽全力举起手,“这枚戒指,刻着鱼鳍马头的文家家纹,是家主的象征,只能佩戴在文傅原的手上。知道为什么在我这里吗?”
“因为我们交换了身体,他把他那肮脏、自私、无耻的灵魂,塞进了我的身体!把我的灵魂,塞进了他那具疾病缠身、千疮百孔的身体!”
殷槐叹息,“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可你们却成了相反的,对吗?”
文君仪安静良久,才点点头,“他从小倍受体弱多病的折磨,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健康的身体。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钻研那些歪门邪道,都无法违背命运的旨意,他在不断衰弱,离死亡越来越近。最后,他想到了我。。”
“文傅原说,我留着和他一样的血,如果是我的身体,一定可以完美匹配。我百般祈求他!哀求他!可还是被塞进了那具恶心的皮囊里!”
“可是啊,上帝已经决定了,文傅原没有逆天改命!我的身体一样变得衰败腐坏,甚至更快!”
“结果,文傅原彻底疯魔了。不止健康的身体,他还要得到永恒的不会消亡的生命。”
楚离原:“然后他就想出了把自己埋在四阴之地底下的馊主意?”
文君仪森冷一笑。
“馊主意?这可不是什么馊主意。”
“当年,我忍着禁言咒随时触发的束缚,在神志尚在的最后时刻,留下一页自白,交予最亲近的心腹,只希望后世在调查世常楼古怪的时候,能够及时发现。”
“可是晚了,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现在的他,被九十八具活尸,以至毒的阴气供养了整整一甲子,早就脱离了人与鬼的狭隘范畴。”
“他是复生的古蛇,是□□,是降临在这人世的恶魔!”
长长的呜咽从文君仪口中吐出,又慢慢沉寂下去。
“……但是,人世再怎样都与我无关了。只要文傅原不毁灭,浸染在我魂魄中的四阴之地的阴气就永远无法消失,我入不了轮回,更不可能被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