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晴忽落的细雨把空气洗得清清凉凉,处处都透着绿意。绿的树,绿的草,小池塘里也都有荷叶与菱叶浮泛在水面。薄云里探出柔和月光,地上的树影显得很微淡。
虽是一副天上乐园的景色,却也是早就见惯了的,商柳跟在猴子似乱蹦乱窜的哑巴仙女后面,真不知她为什么每次都能乐成这样。
天气回暖,宫里派人送来给哑巴仙女的却仍是重重叠叠锦绣灿烂的衣裳,商柳看着都觉得累赘闷热,索性取了剪刀针线,一一改成简便轻薄的款式。又实在看不过眼那头已经长得垂到脚后跟的厚密长发,替她仔细修剪成及腰的长度,又自学了女子发髻的梳法,两两青螺绾额傍,瞧着也终于有些女孩子样了……
才怪!
“不准爬树!”
“不准玩泥巴!”
“不准跳水坑!”
商柳气喘吁吁地直追着哑巴仙女跑,只怕这小猴子玩得太嗨又把自个儿磕着碰着摔着。看背影她似乎长高了不少,两条小腿笔直雪白,脚踝和膝盖都是精巧玲珑,再往上走,是一捻细腰,然后是秀致的肩膀和修长的胳膊,单薄还是单薄,纤细还是纤细,可终归有了一点大姑娘的模样。
放慢了步伐,她跺了跺脚,甩掉缎鞋上粘的烂泥巴,回过头朝商柳粲然一笑,笑得商柳的心在腔子里翻了个大大的跟斗。
他小跑着紧追慢赶跟上她,任她伸出一只薄薄的小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今天玩儿得高兴吗?”
哑巴仙女点点头。
“玩儿来玩儿去就这么点地方,你就不倦吗?”
“哑巴仙女摇摇头。
“为什么?”
哑巴仙女收回了望向粼粼水面与青青荷叶的目光,侧过脸看他,看商柳,上下两扇上睫毛像蒙了厚厚的霜花——是月光。她动了动红润的菱唇,第一次有了想说话的冲动,第一次清楚意识到,有些想法仅凭写字无法传达,黑亮亮的大眼睛也不行。
攥紧商柳的衣袖,她慢慢把脸靠了上去。商柳的衣袖是淡淡的竹青色,衣襟间透出的气息也是清冽洁净如葳蕤草木。
真好。商柳真好。她想。
湖泊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两个人就沿着小路走着,虽然绕了个远,但还是能回到神宫的。
“……诶?”
忽然,商柳听到哑巴仙女轻轻惊呼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湖边一个巨大的树状,看痕迹应是新砍伐不久的。
商柳蹙眉一思索,“啊,我想起来了,前两天王宫里派来了人,说小太子想在他的书房窗前栽上一株梨花树,结果就把这棵给砍了……”
谁都知道天楚国的小太子洛和光是皇帝洛仪山的老来子,因母妃去世得早,自小便被养在皇后膝下,不仅身份尊贵无比,更是被宝爱至极,远非其余王子公主可比。而且,据有幸一睹小太子真容的王公贵戚称,这位小殿下不仅千伶百俐,更生着一幅银发赤瞳的奇特姿容,端的是清绝艳绝,殊于世间众生。
这位被全体王室当成眼珠子来宝贝的小太子,是用天楚国所有美好灿烂的宝物奉养出来的。商柳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晓得这里有一株梨树,也不知道这样一棵平平无奇的梨树,究竟哪里碍了他的眼——被砍断的人间凡木,焉有存活下去的道理?
“罢了,到时候请几个花匠,重新种上一棵就是了……哎,你别哭啊!”商柳话还没说完,哑巴仙女的大眼睛里已是水雾迷蒙。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含在眼角的泪花,“我爹曾从昆仑西的山中带回来好几株仙木,每一株都远比那棵梨树漂亮,你若喜欢,我马上写信请他派人送来。”
哑巴仙女把头别了过去,闷声不响地走到树桩前。商柳见她还是一副愀然不乐的样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总之陪在她身边就是了。
卷起宽大的衣袖,她伸出左手,平平舒展在树桩上方。密密的眼睫半垂下来,流溢出丝丝缕缕的金光。
“天哪……”商柳惊异。哑巴仙女点漆般的眸子,正渐渐被赤金之色浸染,连瞳仁都消失无踪,空洞洞的如两口深不见底的金色源泉。而她的掌中,正急速释放出高浓度的精纯法力。这般纯粹强劲的法力,就连大|法师司首屈一指的法师都未必拥有,而且催动起来极其耗费心神,不到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是万万不能轻易施展的。再瞧哑巴仙女的用法,说得好听点是一掷千金,实质上是胡来乱至极。
下一瞬,几缕极细微的木裂之声蓦地响起,只见那截断桩边沿竟冒出一段嫩青的新枝,一遇风就噼噼啪啪地抽节窜高,枝干变得粗壮,枝条四散生长,倏忽间便撑起一蓬茂盛的树冠,如同连绵起伏的浓绿山峦,风起之时化为滔天巨浪,铺天盖地般地向夜空尽头涌去。
“我……一直……想让你……看一看……”
“这棵树……开得最好的样子……”
她抬起指尖,向这棵复苏的梨树,送去最后一束法力。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包括……我。”
“只有它不是。”
话音甫落,树冠间忽有银白色的柔光渗透而下,那是梨树花开,白清如雪,千朵万朵,压枝欲低,如朦胧的云霞浮绕,融合于夜空,恰似重重瑞雪在钴蓝的海面浮动纷飞,娇柔而美妙,开出凡俗世间再难得见的美丽。
梨云如雪,吹了商柳满身。可他恍然不觉,痴痴怔怔地摁住自己的心脏,生怕它东奔西突起来会在腔子里撞成粉碎。
“你……你会说话了?”
哑巴仙女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有温热弥漫双眼,商柳因激动而哑声,“家中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在胸中蓬蓬狂窜,激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你会说话了……太好了……你会说话了……我家哑巴仙女会说话了!”
“哑巴……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