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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认错(1 / 2)


棋奕在山阴纸上画好了“山飒”和“陆离”,童殊用做完“童殊”仅下的一点点通灵玉粉让“山飒”和“陆离”动了起来。后者的通灵玉粉不够,两个假人只能做固定的几个动作,掩人耳目拖得一时倒是足够。

童殊定下的离开方案非常之快,一旦他们能走完三千玉阶出得景行山门,便是逃之夭夭,就算被追上,景行宗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大家领会了童殊的意图,尔愁拿假“山飒”和“陆离”换下了在值守西院前门的山飒和陆离。

魇门十使整齐地列队在童殊跟前。

童殊捏着十一张山阴纸面具道:“此去芙蓉山,凶多吉少。此事乃我家事,不愿连累各位,待出了景行山,大家各奔东西罢。”

十使听得骇然变色,齐刷刷跪了一地。

忆霄领头道:“主君之事,便是我等之事。芙蓉山之事看是陆氏之事,其实亦是仙道之事,更是整个修真界之事。我们虽为魔人,也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于理,我等不能做背主求生之事;于情,主君乃魇门阙主心骨,为魇门阙殚精竭虑多年,魇门阙离不开主君。身为下属,护卫听命主君乃是本分,我等誓死追随主君!”

十使齐声振道:“我等誓死追随主君!”

童殊面上镇定,心中已是感动。他用明净的目光注视着十使,缓缓露出微笑。

那笑容一扫之前的冰凉,隐隐有几分释然之态。

他没有多少时间,释然也仓促得很。

他想:毕竟,我已经比许多人更幸运,虽然堕入魔道,却有魇门阙作为归宿。那个非亲非故的令雪楼给了我第二个故乡。

人啊,要知足。

不必跟那些强求不得的东西过不去。

-

童殊将面具发给十使,而后展开了《魇门十使图》,他提笔,用混了他的血的朱砂在令雪楼的身边画下了一个烈焰身影。

魇门十使图上便多了一抹魔王身影。

山猫一直站在柜顶上瞧着,见童殊收了笑却没有画它,它一跃而下,落在砚台旁,去叨了笔递到砚台旁,意思是让童殊画上它,带它走。

童殊抬手顺着它的毛,有瞬间的神思恍惚,然后他轻声说:“猫兄,我照顾不了你了,你留下罢。”

山猫很有义气地长长“喵”了一声,弓起身,龇着牙,坚决地表示一定要跟童殊走。

童殊抚毛的手顿了顿,目光转了转,变为柔和:“猫兄,我此去没有归期,这样也要跟着我么?”

山猫用力点头。

童殊叹息一声,将山猫抱起,他看向窗外,视线越过皑皑白雪,落在远处高耸的仰止殿。

雪势转小,霜飞雪舞间有了缓和之态。天色已亮,正是行人出门,抢着在那平整洁白的雪地印出脚印,做最先折梅之人的时机。

童殊的心境如那雪势,从之前的绞痛中渐渐平复下来。

他沉浮数十载,经历纷杂,早炼就一颗不惧苦痛的顽石之心。这世道残忍,并没有因他难得动情而给他更多时间治愈伤情,时间紧迫,这当口说那些儿女情长不合时宜,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全化为自己才能听到的又一声叹息,他无法将心事诉诸于口,只能苍白地重复道:“猫兄,我将一去不返,你留下罢。”

-

童殊已经不是那个绝情断爱的陆鬼门,想要重新心如止水谈何容易?但他至少做到了表面上的平心静气。

挥刀断情,这事儿或许比他从前对自己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残忍,但他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他已经对自己拿起了刀。

童殊在听到忆霄报告说西院被乾玄大阵封锁时,心中已然猜知景决改变主意,他知道景决不仅不会送他去芙蓉山,还要将他拦下。

其用心……是不肯让他去涉险。

然而,在明白的那一刻,他还是选择了要自己赴芙蓉山。

他无法领景决这份情,心中不愿意,也觉得没必要。

童殊是一个于情分上掂量得很分明的人,别人对我几分,我还别人几分,算得清清楚楚,从不肯亏欠人情,甚至还总要多还出去才舒坦。

他与景决之间的情分,是他遇到的最难的算术题。

在他对自己落下刀前,他必须得算清楚这道题。

他不做不明不白的人,也不行似是而非之事。

童殊觉得自己“临危不惧、临行不乱”的天分真的是太高了,这天分救他于无数次危难之际,屡试不爽,这一次也……没叫童殊失望。

连难得糊涂都不给他一回。

童殊想:

我命如此,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

我信景决自停金丹自毁道体是发乎真情,信景决放我救我是对我格外开恩,也信景决日日陪伴不是做伪。

然而,那又如何呢?

景决曾经的处心积虑、百般算计也是真,眼前的犹豫隐瞒也是真。

一个人要怎样冷酷又多情,才能做到一手拿着刀,一手将人拉进旖旎云雨?

一个人又要如何理智又执着,才会一边深思熟虑排篇布局,一边又敢去脱人衣裳洞房花烛?

童殊想,景决在做那些情人间亲密之事时,景决在说想要他,景决在进入他、顶着他、拉着他赴上云霄时,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明白,也理解不了。

当童殊放下心防打开身体接纳景决,当魔王大人顺从被压到身下,那些在碰撞里灼烧的欢潮和被碾击时难以自抑的战栗,当时是愉快,如今想来都是笑话。

童殊身上那些要许多日才能褪去的痕迹,刺痛着,羞耻着。

童殊心中轻声地对自己说:

我于他身上所得所失,足以相抵,从此两不亏欠。

我感激他曾经的格外开恩,信他的深情不舍,却也无法原谅他。

我此行一去不返,若有命生还,此后山长水阔,总能忘记那个被他一遍遍叫过的五哥。

若无命还世,自此一了百了,也算赚了个一身轻松。

再不必相见。

挥刀断情,不过是做一道算术题。

-

童殊目光落在山猫眼里,山猫身上有他一丝微弱元神,与他对视片刻,突然懂了他的意思。

它呜咽地叫着,楚楚可怜,绕着书案踱了一圈,最后拿头在童殊雪白的手腕上蹭了蹭,它在与童殊告别。

-

万事俱备,童殊将十一张山阴纸面具发给大家,各自戴上,魇门阙十一人变成了被捆挷的那十一位景行宗行者。从行者身上搜来的出行令牌由忆霄带着。

童殊展开了《魇门十使图》,他话音不高,落在众人了耳里却很有力量:“芙蓉山事态紧张,我们十一人皆入一魂到此图中,陆离脚程最快,由他带着图先到芙蓉山。我们急行赶去。”

众人领命。

-

景决与柳棠说稍后就来,一应动作安排皆是极为迅速。

先行人手已经于几日前陆续到达芙蓉山,剩下的部署只待他一声令下。

景决有一身臬司仙使的黑金轻甲。

那身盔甲在他年少初任臬司仙使执行危险任务时穿过几回,而后尘封了许多年。如今终于被它的主人披上。

它将在五彩通灵玉之外,给这一代的臬司仙使多一重保护,让他在死战中多一线生还的希望。

让它的主人,能留住一线元神,在风雪中归来,去见那位叫主人不想辞世之人。

景决临行前取道西院,他忍住了没有近前,却意外在西院门口看到了童殊。

童殊正与守门的山飒和陆离说着什么,景决不由停下脚步,克制地望去一眼。

只这一眼,就叫他瞧出了端倪。

旁人很难识破,但景决见过一回童殊操纵的假人,且他已经熟知童殊的所有神态和模样,一眼就瞧出了破绽。

只这一眼,便叫景决颜色大变,骇立当场。

判断瞬间便定:

第一,既然留了假童殊,那真童殊已经走了。

第二,童殊已然全盘皆知了。

第三,童殊果然有某种神通,任谁都瞒不住童殊,我措手不及,又走错了一步。

第四,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太聪明的人之间的较量,如同高手过招,快如闪电,招招毙命。他们洞察太快,出手太快。寻常人间当面对质尚且争不出是非黑白来之事,他们从一个细节便能推知全貌,一眼一念便定曲直。

快总归好处是多的,坏处却也很明显——太快容易失去转圜的余地。

景决和童殊,好比两个垂钓的人,他们都是习惯了拿着鱼竿钓鱼的人,能不能钓上鱼,他们往往在鱼竿动的那一瞬间便能判断。

所以,他们上一瞬还在等鱼上勾,下一瞬便提竿而去。

或是满载而归,或是满盘皆输。

太快了,快到一个以为可以再等更好的时机,另一个已经快刀斩乱麻抽身离去。

快到连分别都不必说一个字。

景决同样没有时间去整理那些儿女情长。

他常年的镇定叫旁人看不出他内府逐渐崩塌的神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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