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夏天的宵禁是子时起,五更止,五更就要开市门了。但西市里没有鱼塘,送鱼的一?定是从别处送来的,料想来不了那么早。
唐荼荼估摸着五更正,摸黑爬下了床,她拿隔夜的凉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顶着凌晨四点钟朦胧发白的星辉出了门。
隔壁小屋住着的嬷嬷听着动静,出门瞭了一?眼,大惊失色,忙敲响主子的门:“主子,二小姐出了二门啦!是不是梦游啦?”
华琼:“没事,门房有人跟着,你去睡吧。”
天还没亮,东边曙光都未见一?道。华琼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却弯唇笑了。
傻孩子。
唐荼荼一路行去外院,宅子里各院都还睡着,她却远远听着了外院的动静,走近一?看,是刘大刘二在院子里比划拳脚。
不是飘逸灵巧的内功,是稳扎稳打的拳脚功夫。
说起来,唐荼荼来了盛朝后,只见过二殿下手下的影卫有轻功,能高高跃起跳过墙,民间拳馆、武馆都以外家功夫为主。
“这么早就起来练拳啦?”
刘大笑道:“小姐让我二人等着的,说姑娘五更时兴许会出门。”
瞧二姑娘穿戴整齐、背着绣袋出来了,兄弟俩对视一?眼,心说小姐果然神机妙算,跟着荼荼上了街。
外边天儿还凉,街上的朝食铺子却陆续出摊了,许多商铺里也都有炊烟升起来,各家是各家的饭香。西市的铺子都是前堂后院,前边卖东西,院里作起居。
远远瞧见鱼铺还没开门,唐荼荼慢悠悠地坐在路边吃了两碗云吞,等送鱼的贩子赶着驴车来了,她忙窜上去问问题了。
晌午回来,喜滋滋地跟她娘汇报。
“我?起了个大早,看到送鱼的人了,是赶着一?辆驴车来的,是城南瑞家鱼塘的。瑞家是京城最有名的渔家,在城南包了好几片大池子。”
华琼眼睛没从账本上挪开,只潦草过了一?遍耳,点点头,又问出一连串。
“他家给西市总共送了几车鱼?供货给了哪些铺家?他家河塘鱼还有什么品种?”
唐荼荼今天长眼睛看了,也张嘴问了。
“总共拉来四车鱼,整个西市的三家鱼铺都是他家送货,一?家送一?车,都是同一?个价,另外一?车给各家食肆都卸了一?筐子。主要养的也就是这几种鱼了——只听说他家还从南方进了鲥鱼和银鱼苗,养得不太好,塘子小,水质不太合适,还得再琢磨。”
嚯,大有长进啊。
华琼这才从账本上抬起头来,瞧荼荼眼神灵动,怕她得意了,华琼成心刁难她。
“那你有没有问:假使旺季生意好了,假使扩大铺面了,一?天能卖完两车鱼,那每天多买它家一车鱼,给你便宜多少?”
唐荼荼:“啊?”
多买还能更便宜的么?唐荼荼来了盛朝后,买东西至今是论“个”,没见过论车卖这么大的体量。
华琼又问:“小鱼铺多数供的是鲤鱼,那瑞家供给酒楼食肆的鱼又是什么品种?多大的个头?捞鱼时是按大小过了网筛,小鱼往市场上送,大鱼往酒楼送吗?”
唐荼荼傻了:“您昨天没问这个……”
华琼恍然:“噢,昨儿我忘了问呀?”
“……对!”
华琼板起脸来:“我?踢你一?脚,你往前挪一步?合着外边摆摊儿的,家里都有个我这么个老娘给出谋划策?”
唐荼荼:“……”
好愁。
华琼道:“他家还给谁家送鱼,这些就都是跟你拿着同一?个成本价的最大竞争者?,要多留意……你笑什么呢?”
华琼没从荼荼脸上看到沮丧表情,反而看见荼荼笑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嘴角也咧开了。
唐荼荼笑盈盈坐下,手肘撑在圈椅扶手上,托着腮,“我?想到赶车的那驴了——娘,你训我的办法,跟车夫驯驴一?样一样的。”
华琼挑高眉,只听她说。
“清早车夫卸下货,拉车的那驴好像累了,不想走,车夫抽了它几鞭子,驴也不动,还委屈上了,哼哼几声就低下脑袋了。车夫只好掏出根胡萝卜来喂它,说尽软和话?,把驴哄好了,又提起鞭子抽它,叫它快走——这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唐荼荼给她讲完驴的故事,反过来启示她娘。
“您别夸我?一?句,训我一?句的,巴掌甜枣儿挨着来。娘,你一?板起脸,我?心里就慌,你慢点说,道理我?都能听得懂的。”
“悟性不是一天就能通了的,行商也是一条厚积薄发的路。都说万事开头难,我?学得是慢了点,但只要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往前走,迟早能蓄足力。”
“像那家鱼掌柜,他家是从京西头一个贫村搬来的,卖了八年鱼了,虽然没有赚着大钱,但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了。今年给儿子备下了娶媳妇的钱,给姑娘备好了嫁妆,家里也换了个小院,在这西市上,也算是立住脚了。”
华琼心思微转,显露出些许讶异:“人家跟你说这个?”
满打满算,荼荼才去了一?天,连个雇工都算不上,掌柜家就跟她唠起家常琐事了?
唐荼荼笑:“我?脾气好,还勤快,看着就像个好孩子,掌柜娘子还问我许了人家没有。”
“……你还挺得意。”
这驯驴的故事,华琼听明白了,语气缓和下来:“后晌还去么?”
“去学学炸鱼,掌柜娘子说教我?了。”
华琼笑她:“你倒是什么都不落下。”
生意头脑没见长进,却学通了一?套杀鱼的流程,也算是不亏吧。
这个下午,华琼没在家待多久,就去领闺女了。到了地方,瞧见鱼掌柜又偷懒在铺子里喝凉茶,放着荼荼一人在大太阳底下站着。
华琼脸上的笑立马淡了。她心说自己的面子真是不好使了,放个女徒弟进铺子,掌柜的都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使唤。
奸猾之人,难怪生意做不大。
华琼也不再客气,虚虚一?个笑浮在脸上,跟鱼掌柜寒暄几句,笑道:“丫头大太阳底下干了两天,不容易,掌柜的给结个工钱罢。”
她都这么说了,鱼掌柜立刻道:“该是如此!丫头杀鱼可卖力了。”
掌柜从柜台里头摸出一把铜钱,数也没数,兜进个小布包里塞给了唐荼荼。
小商小贩,卫生条件一?般,摸完鱼的手就去摸铜钱了。华琼向身旁使了个眼色,刘大机灵地把布包接过来,给唐荼荼换成了一?小块银锞子。
“铜板不方便,奴才给姑娘换块碎银子。”
唐荼荼掂了掂重量:“刘大,你是不是多给我?了?那一把铜板有这么多么?”
刘大笑说没有。
“你肯定多给我?了,这银锞子得三四钱重了,我?两天哪里赚得了这么多?”
嘴上埋怨着多了,唐荼荼也没矫情地还回去,在路边买了一?大盆冰食,连着主家的瓷盆抱回家了。
华家正院里有专门的浴房,不怕潮,又隐蔽,紧贴着房顶开了一?排高窗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