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热了一遍,又?冷了一遍。
似乎在同一具身体中,再次地,出现了不同的灵魂。
作为姜穆的情感,他清醒的,冷静的看待一切。
律香川穿着灰褐色的布衣,一个正?如他本人所外现出的那般的内敛无害的色彩。剑眉星目,正?眼看去其?实?气宇轩昂。只是深究过去,他的目光过于幽暗过于深沉,深色的瞳孔是他的内在。压抑在彬彬有礼下的诡诈和残忍。
“有劳律总管了。”照面之下,姜穆如同平常待客般侧身,温文有礼的示意,“请坐。”
“上茶。”
毫无破绽。
“是。”管家应声,便退了两?步出门。
只听到声音时,律香川的脸色就变了。
他是聪明人,也有着良好的记性?。对于孙府的敌人,他更是记得一清二楚。
尤其?……那是二十多年来?唯一从他手?上漏掉的人。
明明正?面相对,最后却不知使了什?么邪门的手?段,迷倒了众多守卫,逃出生?天。
他的目光阴沉,转念间又?想?到,此事老伯是否知晓?若是知晓,又?是否有意将他派来??将他派来?,又?是否有些别的意图?
他抬起头,果然看到那张好看的脸。没有记忆中的狰狞和血腥,干干净净,身姿挺拔,气态大方,白色里?衣外套了件袖口衣襟绣着竹叶暗纹的外衬,再外罩着暗绿色官服,圆领广袖,长发尽数束起,插着支棕褐色的木簪,腰间一枚飞鹤翠竹的青白玉佩,标准的文人装扮。他生?的唇红齿白,神态却温润平和,不见半分轻佻肆意,看着极其?沉稳持重,如雾海微澜,临崖之木。
明明是非凡的容色,但沉稳端正?的气度,硬生?生?磨去了过分的殊丽。
乍一看,皓然风月,世家贵子。
如此的坦荡。
所有的阴暗的心思,竟似一时无处遁形。
他忍不住垂下眼皮,心底里?升起一种毫无来?由的毁天灭地的嫉恨之意。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要死之人,却能在鬼门关前还能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凭什?么一个昔日阶下之囚,如今却有着高高在上的地位!
明明不如他!明明泥里?血里?全是不堪!不堪之人,就该不堪的匍匐挣扎,而不该站直了身体在此生?辉!
与一年前的人,除了相同的脸,竟无甚相似。
背脊骤然泛了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照面之下,就被引发出如此的敌意。
……老伯还特意要他来?见。也许,早料到了。
他重新?抬起头,脸上郁色仿佛从未出现,依旧端着八面玲珑的微笑,“草民谢过大人。”
来?此之前他自然做过一番调查。萧瑾,字文瑜,一年前状元及第,相当迅速的外任五品蜀州监察使,后不久升迁四品颖寿二州知州。此外,以一己之力虎口拔牙,于机锋交错的变局中夺回淮水三州,机变之名传扬天下。
即使江湖中人,也不得不叹一句,经世之才。
老伯一向厌烦官场之人,偏偏却能对此人另眼相看。来?之前律香川倒是好奇过,此人也的确又?令他出乎意料一次。
姜穆眉尖微扬,“……律总管远道而来?,辛苦了。”
“手?下兄弟有眼不识泰山,竟胆大包天冲撞大人。前些日子江湖风云变幻,事务繁忙,未能约束好他们,反叫他们妄为了,老伯也深感歉意,此番令我前来?致歉,还望萧大人见谅一二。”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江湖朝堂冲突,转为了孙府与姜穆私人恩怨。
姜穆微笑道,“律总管言重了。既是误会,解开便也了了。”
管家很快便端了茶水过来?,为客人添了一杯。
“对了,长姐石兄他们可知今日府上来?了孙府客人?”
“禀老爷。石公子他们还在府外,可要知会一声?”
“倒也不必。”姜穆摆了摆手?,“你且去吧。”
“府上人少,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律香川端起茶盏瞄了一眼,杯中叶尖有些泛黄。可以看出,并不是非常有名的茶。
无毒。
纵然此人要做些什?么,恐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抿了一口,初一尝清淡,入喉便成了一种涩然苦味,苦味散去,蔓延在舌尖又?有些说不出味道的甜。
非是名茶中任何一种,却非常特别。
“好茶。”他说。
姜穆道,“是颍南那边自种的茶叶,律总管喜欢,可以带些回去。”
“哦?颍州之地,也能种茶?”
“雨多天暖,可种。”现下气候与千年后还有些差别。颍州之地尚温暖多雨,产茶不错。
“天象气候端的莫测,难于预料,古来?少有精通之人。早闻萧大人状元及第,少年高才,通晓五经六艺,文采过人,竟也懂得天文田艺?”
姜穆也不在意他的试探与刻意拉近距离的示好,依旧微笑,“农家种粮采茶,有廿四节气。布衣黔首,春秋行野,对天候自然熟悉。萧某方来?一年,许多都是请教长者。”
山河辗转。每一二百年,神州水系山川便多变化,气候也时有迁移。这片土地的人文地理他心有独钟,对于草木生?存之态也熟悉无比。真正?落到人族农田水利之上,则再看当世星辰变化。
多听,多问,多学,多自省,举一反三以至熟能生?巧。这对姜穆而言也并非难事。
律香川笑着恭维一句,“虽是如此,但一年便摸清了颍州天象,可见大人勤政爱民,难怪能得颍州百姓如此爱戴。”
从码头一路过来?,来?往行人,十句之中一半与萧瑾关,这一半中又?在谈颍州新?政,另一半便是夸耀知州容色品性?。
与其?他地域官民泾渭分明相比,颍州的和乐融融就显得格外的,奇怪。
至少对律香川而言是如此。即使作为江湖巨鳄的孙府,也是等级分明。他从小就清醒的知道,律香川三字,与孙剑,与孙蝶,云泥之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见到一种,在许多人眼中是云泥共存的相处。
学堂的幼子教着街头的卖花姑娘习字,卖饼的老妪将新?出炉的炊饼递给换岗的差役,几个妇人提着米粮碎布悄悄放在善堂书?院旁的大槐树下。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然。
人性?么?莫名其?妙的,他的心里?冒出这个词。
一个在他的心里?几乎从未有过存在感的词。
律香川一时想?要冷笑,可最后终究没能嘲笑出声。
姜穆看到他怪异之色,神色不动,接着他的话?头道,“是百姓们看得起我。颍州人杰地灵,古来?便是繁荣之城,只是多年战火摧残才有些沉寂了。萧某如今任颍州知州,能迅速稳定局势,多有赖于百姓们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