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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出四折(1 / 2)


情何物,爱何物?

必齐终究不甚懂。

她连看电视看到人家卿卿我我都要避讳的,再小几年,看《天龙八部》,虚竹和梦姑在冰窖里破戒度春宵,她也要蒙起眼睛,咋咋唬唬地,叫必昀告诉她,这一出过去了才睁眼。

必昀倒没觉得有什么。她才十岁出头就从父亲的书架上偷禁书看了。施少庵逮到了,姑娘家的又打不得,只能骂,或者站规矩,要她明白什么年纪该干什么。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说到底还是成长环境不同。

姑姑和先生从来伉俪情深、蜜里调油,当着小孩也敢互称亲爱的。而施必齐从记事起,印象里父母就没说过一句“我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争吵。

离开f城之前,必齐只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在电视里,关于辜曼钧等多名官员涉嫌经济犯罪的庭审通报。

现场录像只有几个镜头,其中之一就是辜曼钧坐在被告席上,四四方方的围栏里,双手铐着。底下一行字幕:嫌犯对以上罪名供认不讳。

那是必齐头一次认识“讳”字,也是头一次见到爸爸破落成那个样子,耷拉着脑袋,和她记忆里永远风光无二的形象全然相左。

也老相了好多,鬓发全白。

必齐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落马。只问妈妈,爸爸为什么坐在那里,看起来很不高兴?

她甚至想穿进屏幕去拉爸爸起来,他答应过的,幼儿园入学典礼上会去看她表演节目。

木已成舟,她还像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梅绢都觉得可笑,闻言也立刻关了电视,一边打点行李一边搪塞女儿,“因为他犯错了,坐牢子去了。”

“犯错就要坐牢子嘛?”这和必齐想的不一样,从小到大,她犯错就是讨骂讨打。

“你问那么多干嘛呢!问了就能给他弄出来?”

“所以他不能出来了嘛?”

“那我可以去看他的吧……”

“妈妈,你要走嘛?”

才四岁的小孩问题总是多,十万个为什么。站在满屋狼藉里,手上拎着个邋遢的熊公仔。

公仔两腿拖沓在地上,毛快秃了,长期不洗的缘故。因为必齐不肯姆妈洗,这只熊从两岁起就开始陪她睡觉,像个玩伴更像个阿嬷,必齐甚至亲昵它远比亲妈妈更多。

妈妈总是不着家,回来了也是通宵打完麻将倒头就睡;

爸爸更甚。必齐听姆妈说过,你爸爸是当官的,他每天有好多酒要喝,有好几处房子,甚至于,没准还有好多个私生女、私生子……

必齐不太明白,只是懵懵懂懂地自行消化,

哦,那么我仅仅是他诸多儿女之一。

我的家对于爸爸来说,也只是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

梅绢被她念得头疼,伸手就撕她的嘴,“都这个档口了你还惦记他。傻不愣登的东西,你喊他爸,他但凡有一天有一秒把你当成女儿过,就不该这么作践我,作践这个家!”

“也怪我当初识人不清,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你呢?和他一样没良心!不值钱的货,成天到晚磋磨我……”

梅绢说,我有多后悔嫁给他,就有多后悔生下你。偏偏你还护着他,动辄就问我爸爸在哪爸爸怎么了,我怎么知道!

“你权当他死了罢!”

说完,梅绢双手拎起箱子,掉头就下楼梯。

必齐这才哭了,跌跌撞撞地追着妈妈,不是被“死”吓哭的,她记得爸爸说过他不怕死。三岁那年生日,辜曼钧好难得有空陪她去爬华山,爬到一半不肯上了,只抱着必齐说,并非爸爸怕死,而是怕跌重。是的,登高才怕跌重。

她只是隐约觉得妈妈不要她了。姆妈先前帮着收拾行李的时候,梅绢还知会过,该带的不该带的全部装箱,偏偏忘了最最该带走的。

必齐追到玄关掼了一跤,拣起熊爬起身又继续追,结果被姑姑一把抱进怀里,“佩佩,我们不追了,你以后和姑姑生活好不好?”

辜曼玲来前就同嫂嫂商量过,也尊重她的选择,说到底,是兄长牵累了妻女,作为小姑子也不好置喙过多。更何况事发好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过辜曼钧,上头铁腕加紧,要撸下一批人,你千万小心。

偏偏辜曼钧刚愎自用照旧我行我素。怪得了谁?

只可怜佩佩四岁就没了父亲。

施少庵当年和内兄喝酒时早早预判过,你这个性子不改改早晚会出事。

因为你要知道权利永远是把双刃剑,有荣光,背后就有反噬。

阴雨绵绵的黄梅季。薄暮冥冥里,有个男人把车开到门口,擎着伞下来接梅绢。

必齐坐在姑姑怀里好久,最后还是泪涟涟地求她,想送送妈妈,“姑姑,佩佩求求你了……我把熊借给你玩几天好不好?”

许多年后辜曼玲想起此事都不禁抹眼泪,叹兄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糊涂。

慈悲永远不渡自绝人。

而必齐,时至今日还常常梦到那个场景。梦里,雨初霁的天豁开个月牙口子,时见时无。

航站楼里妈妈走进安检口。直到姑姑催必齐,该回去了,

那人也不曾回眸。

阳八月中旬,周孟钦终于兑现承诺。

在法喜寺认捐了一尊佛像,以姚棠之名。落成当天还请众高僧开光做法。

全过程不甚顺利,找了好多寺庙才这一家肯通融,理由也是那方丈和老周是旧识。江浙沪这一带,有眼见的多少听过周家,从园林设计发展到如今旗下多方产业,老周当年在杭州连锁本帮菜佥丰楼的时候,就找那方丈请过伽蓝菩萨。供在店里,香火不熄,祈求财源广进。

时隔多年再见,二人双手合十互拜。

老方丈招待红尘人的礼数,“阿弥陀佛,施主佛缘深厚。”

周孟钦捻捻手上的菩提串子,颔首,“多谢提点,方丈六时吉祥。”

周恪在一旁背手,听着老头这些官僚话,脑袋里跟个唱片机磨转般地疼。也出言狂妄,“他?佛缘深厚?”笑了。

啧啧。二十岁的小伙打不动了,但老周即刻甩脸子,“怎么?再说一个字,我完全可以现在就撤资,让你空欢喜一场。”

“那样打嘴的人还不是你?”周恪就是拿准了老头好面子这点,有恃无恐,“消息都递出去了,人也都来齐了,现在说退堂鼓的话,你看看是臊我还是臊你。”

认捐仪式这一出,周家姚家叫得动的人都来了。

当初周姚二人离得不光彩,人情上只剩不尴不尬地走动,但因为姚棠哥哥和几个裙带都得过周孟钦不少的济,姚老太太又是个识大体的文化人,所以面子上,不会闹得太难看。

光说周恪他娘舅姚棣,至今还在周氏下面的厂子里做事呢。端着碗、拿着钱,这饭咽得再夹生也得乖乖“喊爹”。

周恪知道,父亲从来死要面子,凡事再小也要声张。好比他眼下请这么些个人,那是想让他们看看他多念旧情吗?拉倒吧,工具人,捧场而已。

“宣传口”从来只是给资本家唱堂会的命。

祭奠亡妻倒在其次,媒体报道出去,他老周大发善心推广佛法才是要紧。

得,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嘴老周横竖比不过了,他又气又笑,“你该和老二学学,学学他藏拙的能耐。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岂料这厮下一句更气人,“那也得有拙可藏。”

“……”

老天无情,今日是个晴雨天。

香炉里的烟火在微雨里奄奄息息。父子俩从佛堂里出来,周孟钦把菩提串子丢给老大,“赏你了,多念念,虔诚点,你妈在天有灵听见了也高兴。”

“那倒未必。有你在这世上多弥留一天,她看见你多冷待弹压我,那眼睛闭上了也得重新睁开来。”

弥留。两个字把周孟钦眉毛都气倒了过来。

但又不好发作。这些年,每每周恪控诉父亲不公,周孟钦都是马虎眼打哈哈,因为他其实于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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