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皇陵。
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坟墓里,埋葬着的,是萧厄的爹娘。
国主为了表达对妹妹的爱意,以纯金为基石,以白玉为穹顶,以九州最最最顶级的珍贵宝石为点缀,设计建造了这两座高达数十丈的坟冢。
而地下墓室,更不知其宽几千万里。
萧惩的思绪完全放空,凭借本能将手按上一处机关,右边坟冢的白玉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萧惩跑进去。
狭长的墓道里灯火通明,两侧泥塑的彩佣真人大小,穿着太监、宫女,或者金衣卫的衣服,栩栩如生。
墙壁上挂满了珍贵的壁画,道路上铺满了金币,堆砌成山的玉器在长明灯的照射下发出莹润的光泽。
衬得那些陶俑好像活了一样,嘴边带着诡异的微笑。
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惩。
萧惩往哪里跑,它们的视线就往哪里飘。
但萧惩不去管它们。
他目不斜视地奔跑在墓道里,一会儿打开一道暗门,一会儿又钻入一条甬道,一会儿沿着台阶往上爬,一会儿又沿着台阶往下跳。
直跑到一扇两丈多高的纯白玉门前。
脚步一顿,终于停了下来。
抹一把脸,摸到的是一手的湿凉——
跑过来时哭了一路,他自己都不知道。
用袖子擦干眼泪,调整好表情,才推门而入。
两座坟从地上看着分开,其实地下是连通的,门后就是主墓,墓室正中只有一口龙凤棺,长公主与驸马合葬在里面。
“说来奇怪。”
萧惩一边往里走,一边缓缓地说:“我分明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却熟悉的仿佛早已在梦中重现过无数次。除了婴儿时期我还从没哭过,但一想到你们,心里就仿佛憋了无数的委屈,委屈到落了泪竟犹未自知。”
说到这里,他轻快地笑了一声,道:“可能上辈子,我真跟您儿子萧厄……存在什么联系吧。”
因此他才会被命运选中,穿书至此。
也因此,他亦如书中的萧厄一般,不信命啊。
“既然如此……”萧惩像玩耍归来的孩子,语调欢快地喊了一声:“爹娘,儿子来看你们啦!”
但没有人回应他,墓室里静悄悄的。
只有不知从何处渗入的微风,吹得墙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角落里的陶俑脸上也忽明忽暗。
棺椁是南海极地的水晶做的。
隔着透明的棺盖,能清晰看到长公主的脸,当初房梁塌下来,为了救萧惩,她整具身子都被压变了形,骨头刺穿皮肤伸出来,眼睛深深地凹进头骨里,完全没了人样。
萧惩有些不忍去看。
好几次颤颤地伸出手想将棺盖打开,又都缩了回来。
背过身,剑刺破额心取了几滴血,指尖缠出一道繁复血咒。
手一挥,洒在棺盖上。
朦胧的红雾将长公主笼住。
雾中,森森白骨隐入皮肤,溃破的伤口逐渐愈合,昔日倾城的容颜重新复现。
但她还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
萧惩扭头瞧了她一眼,笑:“娘啊,还好还好,还好我出生时又特意倒回去瞧了您一眼,否则我都不知道您长什么模样。
“您生前这么美,死后要您一直做个面目全非的丑八怪,您肯定不乐意吧哈哈。”
又瞧一眼长公主旁边被摆成人形的红色战甲,嘴里叹着气:“爹啊,不是我不想为您重塑肉身,实在是您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时候,我还在我娘肚子里呢。
“我没见过您,不知道您长什么模样。”
本来是笑着说,可笑着笑着,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你们真是我克死的吗?”他问,“我一出生你们就没了,真的是我害死的吗?还有国主舅舅、咸池国,都是我祸害的吗?
“人人都恨我、怕我,骂我是灾星、是瘟神,如今甚至连太子表哥也开始忌惮我——他嘴上还不承认,呵呵——但是,爹、娘,我觉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您说,人,是不是一旦被贴上‘邪恶’的标签,往后无论他再做什么,就都是错的?”
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回答他呢?
没人回答,他也不再继续追问。
从如山的财宝中找了块小小的空地坐着,胳膊搭在金山银山上,想多待一会儿。稍稍一动,金银珠宝就从山上顺着往下流,哗啦哗啦像水一样。
咸池国盛产黄金跟美玉。
皇陵这些钱虽然看着多,但对长在矿山上的咸池国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咸池国的百姓除了种地,更多的是以采矿为生,矿井打了一座又一座,采完东边采西边,采完西边采南边,好像总也采不完似的。
在矿工们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中,咸池国的国库越来越充盈,咸池国皇亲国戚们的腰包也越来越鼓囊。
是一块块黄金美玉,堆砌出了咸池的辉煌霸业。
.
萧惩在皇陵枯坐一夜,离开时正值黎明。
太阳与月亮同时悬在天上。
沿途经过邺都城外,隔着高高的城墙,看到城里王公贵族们的宅邸在日月同辉的映照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
初遇颜湛的那家馄饨摊还在,但招牌倒了,桌椅板凳也都腐朽多年,摊主早就不知去向。
旁边就是天桥。
但桥底下不见了卖艺的手艺人,只有成堆成堆的乞丐佝偻着身子,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萧惩从没见过这么多乞丐。
得有几百或者几千人,像蚂蚁一样密集的铺在地上,老的七八十岁,小的还在裹在襁褓里。
邺都是皇城,天子脚下,虽说不能一个乞丐都没有吧,但数量也不会超过半百。
这是怎么了?
全国的乞丐都跑来了吗?
联想到昨晚的刺客,萧惩心中隐隐不安。走过去时,听到人堆里有道虚弱的声音说:
“这才几月份哪,天怎么冷得要冻死人?”
另一人说:“你是饿傻了还是冻傻了,还问几月份,当然是八月份啊!”
萧惩一顿,刚才一直在跑没感觉到,经此提醒才猛然觉得冷——
似乎一夜之间,咸池国的气温骤降了三四十度,由盛夏变成了严冬,北风刺骨,天空飘着鹅毛般大小的雪花。
此时的雪已不再是黑色,而是纯粹的白,白到天地荒芜。
咸池地理偏南,雪在这儿并不多见,何况又是八月,一场长达数栽的净化彻彻底底的拉开了帷幕。
萧惩的头发都被铺天盖地的霜雪给染白了。
若继续下去,相信等不到天亮这些人就都得冻死在桥底下。
他翻出身上所有的银子,走过去说:“这大冷天的,聚在这儿是不要命了吗?给这些钱,拿去找家店躲躲。”
一名像是领头的灰衣青年没有接钱,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说:“别拿我们当要饭的打发,我们只想进城找国主讨个公道。”
萧惩一顿:“讨公道?”
怀抱婴儿的妇人说:“因为挖矿,我们县城的土地全塌了,房子也全倒了,庄稼刚开始结穗儿就被水给淹了,没得吃没得住,娃都快要饿死了。”
萧惩问:“没人管吗?”
灰衣青年啐了口唾沫,说:“管什么管!谁来管?县太爷家的房子也塌了,他自个儿拿钱跑了,俺们这一路逃难过来,遇上的官员都跟踢皮球一样把我们踢来踢去,谁也不提赔偿的事!”
萧惩下意识往城门看了眼。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哎呦哎呦叹着气说:“别看了,城门关得紧呢,守城官说要等天亮了才能开。”
“既然天亮开门,你们就别在这儿等着了。”萧惩说,把钱塞给青年,“带大家找地方暖和暖和吧,放心,国主跟太子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