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湛留在药灵谷养伤。
萧惩拜别了惟灵真君,带着“铁树银花”火速赶回军营。
只是与小孩儿分别时,他心中涌出了许多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要将自己的一部分生生从身上割裂般痛楚。
书有尽时,生无来日;今日一别,恐将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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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萧惩一行还没回到大营,刚踏入咸池国境就发现情况很不对劲儿。
战乱已经平息,冰雪逐渐消融。
虽说新种的庄稼还要过几个月才能收成,但满山满野的翠色多少使山河恢复了些生机。
照理说,咸池上下也该热闹些才对。
但不知为何,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途径的几座城镇都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集市萧条潦倒,就像是一座座死城。
瘦子去扣一家茶馆的门想讨杯水喝,但扣了半天都没人回应,不禁奇怪地直嘀咕:“咦?街上的人呢?”
正要转身离开,这时门又自己开了条缝。
原来根本没锁。
于是他打算推门进去,谁知竟扑面而来一股腐臭。
萧惩脚步一顿,其他几人都被呛得咳嗽着连连后退。
“这味道怎么……”
刀疤脸捂着鼻子惊疑不定,“怎么跟大营里的尸臭如此相像啊?”
萧惩“砰”得猛推开门,瞳孔不由一缩——
店中十几名茶客,包括掌柜和茶博士在内,全都变成了面目扭曲的干尸,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看他们的姿势,死前似乎曾试图向外跑去求助。
刀疤脸他们也有被吓到。
但还没来及发表意见,就见萧惩飞快地跑出去,又接连推开了旁边几家店铺的门。
同样,要么空无一人,要么满屋死人。
萧惩在门前呆了一瞬,随后不知疲倦地一次次去推门,整条街的商户都被他推遍了,仍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
刀疤脸问出了萧惩想问的。
“疫情,扩散了……”
萧惩面无表情地吐出几字,他知道这有多么残忍,强打着精神说:“赶快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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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离率花应怜三人亲自守在大营门前,不准任何人进出。
看到萧惩他们回来,还隔得很远就着急地上前迎接,问:“药呢,找到药了吗?”
“找到了。”萧惩说,把盆栽拿给他看。
殷九离一愣:“这么小?还只有一棵,够吗?”
“……”萧惩凝重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啊,这么小,还没巴掌大,原本就不确定够不够用,如今疫情又扩散……
回到帐内,萧惩把回来的路上看到的种种惨状对殷九离说了一遍,后者一听脸色不禁一变,默了会儿,垂着眼说:“这……都怪我大意,上次撤兵回邺都时途径了这些城镇。”
花应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呻|吟不断的伤兵,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压根儿就不该撤兵……”
说话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殷九离听到了没。
看他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想来是没听到吧。
但萧惩离得近些,听得可是一清二楚,不禁感到意外——
还是第一次听到花应怜忤逆殷九离。
其实也不能说是忤逆吧,毕竟没有当面硬杠,但抱怨总归还是有的。
舟明镜本就话少,一语不发,倒是叶斯文杵了一句:“药只有一棵,先给谁用啊?”
不待萧惩接话,殷九离说:“人人平等,无论是士兵还是普通百姓,药再少,也要大家一起用。”
其实“铁树银花”要万万年开一次花,再万万年结一次果,繁衍极其不易,已经濒临灭绝。
如今这株,乃是三界中唯一的一株。
听他们一个个埋怨带回的药少,萧惩只得苦笑,没心力再跟他们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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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树开花耗时太久,而疫情正迅速向国内蔓延,根本等待不及。
是以只能用灵力浇灌,催它生长。
然而这株植物十分娇弱,一旦适应了某种灵力再换其他人饲养,很容易会因为自身对灵力的排异而干枯致死。
因此“由谁来喂”,变成了棘手问题。
花应怜几个都不出声,殷九离站出来说:“我来吧,我是一国之君,拯救黎民苍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说着就要施法。
“表哥。”
萧惩抬手一阻。
“嗯?”
殷九离不解地看他。
“还是由我来吧。”
萧惩朝他一笑,轻轻地说:“疫情何时结束尚且不知,饲养‘铁树银花’目前来看恐怕是长久之事,这就是个无底洞。我修无情道,损失的灵力很快就能源源不断地再生出来,由我来养花,最合适不过。”
知他说的有理,殷九离便也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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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养花的重任落在了萧惩肩上。
当丝丝灵力注入铁树的根茎,它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晕,随着灵力越注越多,光芒也越来越盛。
某一个瞬间,突然满室银辉。
树枝的顶端竟绽开一朵花苞!
殷九离大喜过望,“开花啦,要开花啦!”
叶斯文和舟明镜早已支起了大锅,锅里“咕咚咕咚”烧着开水,只等着“银花”入药。
随着灵力流失,萧惩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但没人顾得上在意他的脸色。
众人都只盯着那朵花,看它慢慢打开花苞,露出一片花瓣,两片花瓣……直到七片完全绽放。
果然不愧是三界极品!
银光闪闪,竟如美人一般清妍至极!
殷九离一时都看呆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花朵,连皇宫里都没有!
萧惩不得不出声提醒:“表哥,赶紧采药。”
“……”殷九离这才回过神来,将花摘下投入沸水。
与此同时萧惩极轻地闷哼了声,殷九离隐约听到了,回过头问:“你怎么了?”
萧惩眉头微蹙,摇头道:“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我在这里浇花,你们快去给大家送药。”
“嗯。”
殷九离点头,不再耽搁。
其实起初萧惩是站着浇灌的,但随着灵力流失他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实在站不住了只好坐在椅子上;包括他脸色的变化,这些只要用心其实都不难发现。
然而却没人顾得上多看他一眼。
殷九离他们将熬好的药抬出去,分给将士们还有附近染病的百姓。
以三碗铁树银花为一副,要想治愈冰冻症需每日三副,连服三日。
算下来,救一个人就需要二十七碗。
而一朵花只能熬一锅药,一锅药只能分成三十碗。
话句话说——
一朵花,只能救一个人。
但已经染病的百姓何止千万,而且还在与日俱增。听说大营有药,每天上门求药的人几乎将军营的门槛踏平。
“太子啊——国主啊——”
百姓们伸出枯槁的双手,像卑微的信徒朝奉神明般向殷九离下跪,求他赐药。殷九离每天饭来不及吃觉来不及睡,熬药派药维持秩序,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有人痊愈。
而痊愈的人会来军营给殷九离他们做帮手,帮忙分分药或者维持秩序什么的,慢慢的殷九离也就没那么忙了,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然而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病患太多,汤药根本供不应求。
殷九离只好派舟明镜去催促萧惩,让他哪怕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抓紧时间浇花浇花浇花,以跟死神抢夺生命。
舟明镜从萧惩的帐篷里出来,有时会拿回两朵花,有时会拿回一朵,但更多的时候,是空手而归。
“花呢?”殷九离问。
“……”舟明镜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跟国主陛下说,而等终于要说的时候,萧惩又在帐中喊他:“花开了,你过来拿吧。”
声音低哑,透着一丝虚弱的哽咽。
舟明镜没动,似有话要说,殷九离瞥他一眼,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
舟明镜领命,只好将未说出口的话憋回腹中。
片刻,他去而复返,竟一次性拿回了十几朵花来。
殷九离高兴坏了,将花丢锅里熬药,根本没注意这些花的颜色与之前所有的花都不一样——
银色中泛着淡淡的红,像是用血浇灌。
舟明镜望着殷九离向病人分药时嘘寒问暖的热情劲儿,五指慢慢收紧,素无表情的脸上泛起一丝波澜。
转身回到自己营帐。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碗凝固的牛血。这是宰牛那日花应怜分给他,他一直没舍得喝的。
借着药锅的火微微加热,使其融化。
殷九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叶斯文同样深感意外,嚷道:“舟明镜你竟然还有吃的?看我这么饿,你有吃的为什么不早拿给我?”
“本来是给你留的,但现在我要去给殿下送去。”
舟明镜解释,虽然声线依旧毫无波澜,但难得他肯一次性说这么多字。
而能被他称为“殿下”的,除了殷九离之外,就只有萧惩。但他叫殷九离也不是叫“殿下”,而是叫“太子殿下”,在殷九离即位之后更是改口称他“国主”。
因此,只能是萧惩。
看他端着碗朝萧惩的营帐走去,几个人的神色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内心是同样的疑惑——
不理解舟明镜为什么突然跟萧惩走得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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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每天都有人被治愈,但同时有更多的人被感染。
舟明镜每次去找萧惩取药,都能拿回十几甚至几十朵花来。
但这花的颜色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直到有一日,花朵鲜红的仿佛被血浸过,甚至煮出的一锅汤药都变成了一锅血水。
殷九离终于发现异样。
他拦住舟明镜,问:“这花究竟是拿什么养出来的?近日有很多病人都反映药效不如从前了,是不是你与他一起拿牛血来糊弄人?”
舟明镜意外:“国主您怎会如此设想?”
“不然呢?”
殷九离道:“银花变成血花,前几日你还端了一碗牛血,我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舟明镜一贯的面无表情,但语气些微沉重,道:“殿下不让说,但属下不想再瞒您。国主,实话告诉您,这并不是牛血,而是……而是殿下他自己的血。”
“什么?!”
殷九离一震,拔腿就往萧惩的营帐跑,一掀门帘,瞬间在门边僵住——
萧惩挽着衣袖露出半截纤细匀称的小臂。
上面被他划的满是伤口,手腕处更是深深一刀,还在滴着血,顺着指尖滴在盆栽里。
但也已经快不滴了,因为血正在逐渐流干,他整个人苍白到近乎透明,趴在桌上,头无力地垂着。
望见这一幕,殷九离仿佛被攥住了呼吸,甚至不敢靠近。
但他还是跑过去,把萧惩抱了起来。
这一抱,竟发现表弟轻得像片羽毛。
“萧厄,萧厄!”
他唤,直到探上萧惩的脉搏,才知道他的灵力早已耗尽,微弱得就像一盏即将燃枯的油灯。
“怎么会这样……”
他问,但很快就又想到,即使无情道能源源不断地弥补失去的灵力,但也需要时间恢复,然而病人太多,他催得又紧……
萧惩根本来不及。
没等恢复就又浇灌,直到将最后一丝灵力耗尽。不得已,最后只能用血,就这样一点点油尽灯枯。
难怪,难怪舟明镜每次都欲言又止,还要端牛血给萧惩。
他是想给萧惩补身体呀。
殷九离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小十,那天我见你衣服破了个洞,刚刚李大娘借了针线给我,来,我给你补……”
八公主恰在此时端着个针线筐进来,看到萧惩的模样吓得筐子都掉在地上。
“小十!”
她惊呼一声,一瘸一拐地冲上来就把萧惩从殷九离怀中夺走,抱着他说:“天啊,不浇了不浇了,小十我们不浇了!”
萧惩已经昏迷,毫无知觉。
八公主一边哭一边推殷九离,骂:“他是你弟弟啊他是你弟弟啊!小九你以前不是最疼他了吗现在是怎么了啊?难道你真的想将他逼死吗?!”
“……”
殷九离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任八公主对他又打又骂。
莫说萧惩是他表弟,是他自小到大搁在心尖上疼了十几年的人,就算是个陌生人,看到这一幕他的内心也绝不会毫无波澜。
“姐,你身体不好,把他给我吧。”
殷九离声音哑哑的,伸手去接萧惩。
八公主眼含戒备:“不准再让他浇花了啊。”
“……”
殷九离动作一顿,道:“我抱他去床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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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九离将萧惩抱去床上,又输了些灵力给他。
浇灌铁树银花之事,不得不因此暂罢。
萧惩虽然修仙,但毕竟还不是仙,血流尽时他人也活不成了啊。
然而,没有他的浇灌,铁树也就不再开花,染病的百姓们于是也就没了救命的药——
其实,药原本就是不够的。
若疫情没有扩散,仅在军营,每天十几朵花或许能够。但如今疫情逐日向国内蔓延,这十几朵花,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但是,至少还有希望啊。
人活着,就是为了希望啊。
而如今药一断,他们就连仅存的希望都没了啊。
百姓们全都绝望了,疯狂了,已经出现症状的人没办法只能认命等死。但那些尚未有症状的人,生怕自己跟病人待久了会被传染,竟全部都拖家带口的往国内迁移。
殷九离下了数道圣旨禁止,仍阻拦不住。
根本没人听他的。
他有钱、有粮、有药的时候,人们信任他、歌颂他,他就是太子,是国主,是神明。
但现在,当人们已经不再信他,他就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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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惩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八公主。
她坐在床边,照顾他的同时给他补衣服,还是之前去药灵谷的时候,她看到他肩膀的那个洞。
姑娘戴着面纱,一针一线缝得细细密密格外专注,竟连他醒来都没发觉。
萧惩盯她良久,不知不觉就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