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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右手(1 / 2)


上元佳节,十里长街。

千灯会。

黑色的夜幕,苍白的明烛,灧烈如血的走马灯。

长街熙熙攘攘,欢乐的人群如海洋流淌。脸上戴着黑色、青色,或者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画着灿烂到近乎诡异的笑面妆。口里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奔跑着、嬉闹着,完全陷入节日的喜悦之中。

卖汤圆的、卖梅花的、卖花灯的……

小贩们愉快地穿梭在街头巷尾,热情地招揽顾客。大人、孩童,时不时地停在张灯结彩的路边观望,买上一块糕点或者一串红梅,嚼一口,甜而不腻,闻一闻,十里飘香。

也不乏猜灯谜的。

梅花树上挂着的最大最亮的那只走马灯,就是今晚灯谜大会的最终奖品。

灯上画着八仙过海、贵妃醉酒,还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剪影,皆是出自凡间最厉害的画师之手。吉时未到,猜灯谜的擂台前早已围满了人。

他们喊啊、挤啊,疯啊、抢啊,将原本十分宽敞的街道赌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一片欢乐的海洋中,唯有一红衣人,与他人不同。

人人都戴着面具。

他没有。

但他面庞木然的神情,比虚假的面具还要令人绝望。眉心一点红色朱砂绽放成曼陀罗花凄绝的形状,逆着狂舞的人群,机械而冰冷地从长街穿梭而过。身后拖着两条如婴儿手臂般粗细的乌黑铁索,宛如长鞭,从他的琵琶骨蜿蜒而出,燃着烈火。

似蓝非蓝,似橙非橙的熊熊火焰。

烈烈红衣被长风卷起,飞舞张扬。

人们在看到他的刹那,透过一张张面具,面具后的一双双眼睛中瞬间布满了恐惧,瑟瑟道:“啊!他来了!是他!”

乌发破空,啸出一道剑气。

红衣鬼王阴鸷的眼神中溢出一丝夹带茫然的诡异温柔,他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恶犬,又像一名找不到归途的迷失孩童,愣怔在了长街中央——

望着因为憎恨他,或者畏惧他,而落荒而逃的人群。

万盏灯火,唯他周身深陷黑暗。

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要怕他?

他又做错了什么?

殊不知,猜灯谜的擂台旁,梅花树下一直小心躲藏着的黑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始终追随着他。眸光灿若银星,温柔缱眷,款款深情。

小心着,紧张着。

手捧一只自制的走马灯,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把灯拿给他看,忐忑又满怀期待地说:

“哥哥……送给你。”

郑重如献上最奢侈的珍宝,献上生命。

“……”

红衣人似麻木已久,怔了好一会儿才给他回应,缓缓垂下眼帘,看了看灯。

少年等待着,直到对方木然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失去焦点的目光一点点再次凝聚。这一刻,世界仿佛静止,四方的人群也不复存在。

只剩下他,和他。

“你……是魔?”

红衣鬼王轻轻地问。

太久太久不曾开口,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干涩,甚至还带着一丝满含激动的颤抖——

他的反应跟少年预想的不大一样。

少年以为一盏花灯至少能够为对方苦涩无尽的生命带来哪怕只有短暂一瞬的欢欣。不过,他还是如实地点了点头:

“是,我是魔。”

他不想骗他,也不会骗他。

“魔呵,魔……”

红衣鬼王从少年手中将花灯捧起,又狠狠摔落,令少年数十日夜织绘出的心血瞬间分崩离析,支离破碎。一双猩红的眼中布满了怨恨与不甘,他狂笑不止:

“哈哈魔!萧厄啊萧厄,没想到最后留在你身边的……竟会是一只魔……”

悲怆而绝望的红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

“魔……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是一只魔……”

太多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让原本满怀期待的少年一下愣住——

不!不要!

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哥哥、哥哥……

“哥哥!!!”

困于梦魇的颜战低声嘶吼,惊坐而起!胸口激烈起伏着,苍白的脸庞,被冷汗浸透的长发,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死劫,万分侥幸终才死里逃生。

失焦的眼神里交织着浓烈的爱恨,就像梦中那名小心翼翼却求而不得的黑衣少年。

但这丝彷徨和不理智只在颜战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

只见他轻阖眼眸,等再缓缓睁开时一道冷冽的银芒从他眼中划过,便又神色如常了。唯有心口近乎停滞的心跳还在固执地向他证明着梦境的真实——

“你难道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对你,又有多恨你吗?”

耳边回荡着酒楼时命格说过的话,犹如诅咒一般,手指一点点攥紧,掐的自己掌心生痛。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叩叩,叩叩叩——”

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敲门声,其实这声音已经响了有一会儿了,是他自己陷入沉思迟迟没能听见。而此刻,他稍稍侧目,望着门缝戒备地问:

“谁?”

“是我。有个东西忘拿了,你方不方便开下门?”

听到是萧惩的声音,颜战顿时如临大敌,一改萧惩面前从容儒雅的模样,快速扒拉好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跳下床,疾步跑去开门。

不!不要!

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哥哥、哥哥……

“砰——”

颜战猛地把门拉开。

门外,萧惩正斜靠着门框,一手叉腰,一手撑着慵懒微垂的脑袋,摆出副自认为很酷炫的pose,甚至还故作邪魅地冲他勾唇一笑。

殊不知自己单腿支地的模样,活像一支正在旋转跳跃的圆规。

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是一只魔……

你难道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对你,又有多恨你吗?

颜战两手分别抓着一扇门,手指深深抠进门边。他要拼命地、拼命地,才能忍住想要一把将萧惩搂进怀里的冲动,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门外披星戴月的人,喉咙似有什么堵着,直到哽咽:

“你……”

萧惩此刻就像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抓住一丁点儿机会就向颜战展示魅力,撸一把自己短到扎手的头发,故作深沉的缓缓抬头,连嘴角的弧度都调整的恰到好处。

“这么晚……”

笑嘻嘻的刚要开口,目光落在颜战脸上时忽又一滞。注意到对方脸色苍白额发润湿,顿时忘记了装X耍酷,敛了笑,一脸关切地问:

“怎么你脸色这么难看,是做噩梦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我……”

颜战迅速回神,笑了笑,“倒无大碍,无非是梦到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萧惩盯他片刻,见他除了光着脚其它确实问题不大,才神经一松,跟着笑了笑,说:“鞋都能忘了穿,我看是耿耿于怀刻骨铭心的陈年旧事吧。”

“……”

颜战笑而不答,萧惩明显是在逗他,并不是诚心想要一个答案。三两句话间,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神色也恢复如常,让萧惩进屋,说:

“要拿什么,进来拿吧。”

萧惩瞅瞅他的眼色,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明知故问:“不打扰吧?”

颜战跟在他身后,笑:“若打扰了呢?”

萧惩走到床边,伸着胳膊往枕头底下摸,说:“那我也只能在这里跟公子赔不是了,反正这东西我是一定要拿走的,离了它,我睡不着。”

“……”

颜战的笑意凝了凝,像是突然知道了萧惩想要拿什么。

“这年头儿,谁还没有几桩耿耿于怀的陈年旧事呢?”

萧惩笑着说。

这是在拿颜战刚才“陈年旧事”的事儿砸挂呢。但颜战却丝毫笑不出来,伸手的动作使萧惩宽松的睡衣衣袖往上抽了抽,露出半截匀称修长的小臂。

手腕上戴着一枚银镯,镯子下掩盖着什么。

而他手臂上一道儿一道儿,百道儿千道儿,全部都是细细的划痕。伤口年岁已久,久到连伤疤都已被时间抚平,只剩下鲜红的印子还深深地烙在皮肉里。

触目惊心!

难怪萧惩会说自己早已习惯了疼。

因为他遍体鳞伤,若不逼着自己学会习惯,又怎么才能熬得下去?

久久听不到颜战的回音,连空气都开始变得凝滞。萧惩忍不住回头,却见对方正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的手臂,顺着看了眼,就看到自己手臂上当初以血饲花时割出的伤口。

“……”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颜战手指攥了攥,想碰萧惩,但又退却,轻轻地问:“那时……很疼吧。”

声线微哑。

“……”

萧惩一怔,嘴角微翘满不在乎地说:“忘了,都过去八千多年的事儿了,早忘了。”

一句“忘了”,轻易将一切抹去。

转身又去找东西了,语气淡得就像在讲别人的事,甚至都不刻意将袖子放下遮住伤疤,好像真的已经从心底坦然接受。

“……”

喉结滚动,颜战想说些什么。

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他在萧惩身边的默默守候。

直到萧惩从枕头底下拉出个什么东西,眼睛都亮了,喊:“找到了!”

颜战看到,那是一张捕梦网——

护佑深陷噩梦的人能不再被梦魇困扰,夜夜都有美梦相伴。

“找到就好。”

颜战温声说,在萧惩回身时就已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收敛,仅剩了脸上略显疏离的温和。

萧惩却好像还不舍得离开,又在颜战身边流连了会儿,叮嘱道:“鬼界阴冷,晚上睡觉关好门窗,脚,不能就这样直接光着脚,会着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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