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兰叶自知以严世藩的心性,如此直言不讳是不打算留她性命。她已无活路,只等一死,心中却有一簇火苗,无论如何都熄灭不了,她知道,那是她的不甘。
啪——舱外传来一声碎裂,紧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物件接连摔地之声。
严世藩立马向外奔出。
果然,甲板上,林菱房间的窗户打开了,那扇本来放在房里的玉雕桌屏如今只剩一堆碎玉,一旁还站在严风和毛海峰,一脸懵地透过打开的窗子看向舱内。
严世藩冲入内舱通道,直奔入林菱的房间。
一个青瓷葫芦瓶迎面飞来,严世藩侧身闪过,定睛一瞧,满屋子尽是碎瓷玉片。
遍地狼藉中,林菱单衣赤足,步履阑珊,整个人摇摇欲坠的。侍女想要过去扶她,又被她借着酒劲甩开。
严世藩纳闷问到:“这是怎么了?”
一见严世藩,林菱立刻将刚刚扯下的金丝玉缕球朝他摔过来,边扔边骂:“无耻!下流!滚开!”
严世藩肩上挨了一记,还没走近,一个柴窑天青又迎头飞来。
他性喜奢华,又好古玩,安置林菱更不会吝啬,光是这件船舱玉器古瓷就不计其数,如今倒是方便她了。
顾不上心疼,只关切地喊:“小心脚,别踩着了!”
又吩咐侍女:“还不把地上的清干净。”
侍女门连忙跪在地上收拾碎片。
林菱见出门路被堵,摇摇晃晃得去翻窗子。刚扒上窗棱,就见严风和毛海峰双双堵在窗口,林菱随手抄起妆台上胭脂盒水粉盒香露瓶,一股脑全摔他们身上。
两人不防还有这一招,头上身上沾的到处都是,毛海峰不慎粉尘入眼,气上来就要动手。
身影一闪,严世藩已将林菱搂在怀中,目光如刀,冷厉逼人。
毛海峰悻悻抱拳退后。
严世藩见怀中的林菱一身单薄,风姿楚楚,娇不胜衣,心下不悦,身形微转正好挡住窗外的视线。
“放开我!”林菱极力挣扎,推,打,踢,捶,可宿醉未醒,刚刚一番折腾又力气耗尽,只能被钳制在怀中。
林菱气喘吁吁,揪着严世藩的衣襟:”我认得他,他是倭寇,你想干什么?你又要害谁?”
“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够了。”严世藩淡淡道。
“你勾结倭寇,你通敌卖国,你……你害了我全家,我……我要……我要杀了你……”林菱醉意倦意一起涌上,意识渐渐下沉,身体慢慢瘫软。
“好好好,醒了就杀。”严世藩轻轻拍着林菱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哄着,全然不在意她话中要杀的人就是自己。
严风从外面关上窗子,隔绝他人的窥视。
毛海峰算是大开眼界,看向一旁久站多时的翟兰叶,啧啧:“怪不得舍得把你送人,原来是有了新宠。”
翟兰叶垂下眼睑,先前大厅内的那些不甘那些悲愤早已藏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对毛海峰道:“走吧,公子既有吩咐,我们也该马上行动了。”
翟兰叶和毛海峰下船去,严风皱着眉看他们离去,总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又想不出来。
阴差阳错,翟兰叶逃过一劫。
等严世藩知晓,虽然不快,却也没放在心上,以严家的势力,一个翟兰叶实在微不足道,随时可以除去。比起一个别有心思的杀手,他更关心已经清醒过来的林菱。
此时的林菱坐在床中,一手死死抓着遮住自己的丝被,一手紧紧抓着压枕的长柄如意,警惕地看着站在床前的严世藩。
严世藩相信他只要敢靠近,那如意铁定照着脸摔过来的。可他实在觉得冤枉,若真是巫山云雨缠绵了一回,这美人捶挨也就挨了,可是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被骂成“混蛋”、“无耻”、“下流”?
严世藩自己抄了个软凳,掂量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才温声道:“你放心,我如果只要一夕之欢,也不必等到现在,更不用费这么多心思。”
林菱依旧冷面如霜。她是大夫,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最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可她也清楚严世藩那些令人恶心的癖好,当年,差一点点,她就被——昨日醒来,她头昏脑胀,只见自己的衣物被换,鞋袜尽脱,刹那间,十三年前被绑在床上任他摆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噩梦再次袭来。一想到在她昏睡时严世藩不知道如何亵玩她的身体,本能的抗拒和愤恨瞬间淹没理智,让她只想毁了这里逃出去。
严世藩见她不理人也不恼,慢悠悠地使出杀手锏:“我若不是想让你心甘情愿就在我身边,又何须费神费力去找你姐姐的女儿?”
果然,林菱神色一变,再无法冷然。那日她就想问个明白,却被强行灌酒耽搁至今,如今旧事重提,明知他不怀好意,明知他这是威胁,可是对那个孩子的思念和担忧还是占了上风,她声音微颤:“你找到她了?”
严世藩打开铁扇,轻摇无风,像是欣赏够了林菱难得的服软,才淡道:“有一些线索,不过以我严家的势力,蛛丝马迹也足够了。”
林菱心下松了一口气,没有被他找到就好。
严世藩心思机敏,察人细微,一眼看穿林菱的心思,直接点破:“怎么?怕我找到会对她不利?”
林菱被他一语道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难道不是?当年构陷夏家不就是你们严家的手笔?害得夏家满门抄斩,林家牵连被诛,若夏家还有遗孤,你严世藩会放过这斩草除根的机会?”
“斩草自然要除根,赶尽就该杀绝了,对夏家的孙女,理应如此。”严世藩一副冷酷的口吻,对着林菱却刻意软了几分:“可是,对你林菱的外甥女,那就另当别论了。”
严世藩起身坐到床沿,看着林菱明显的后缩,神色难得一黯,又面色如常,温言道:“菱儿,我喜欢你,十三年了,我没一刻不想找到你,找到你,和你朝朝暮暮不相离。常言道‘爱屋及乌’,如果你可以留在我身边,那么,我也愿意为我的女人破一回例,对那个夏家余孽网开一面。”
严世蕃说的情意绵绵,林菱却听得寒毛直竖,抓住丝被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几乎要抠破缎面。
她自问自己不是藏于深闺不知世事的后宅女子,行医多年也见识过够多的人心善恶,可是眼前这人,总能一次又一次的打破她对人的认知。她伤了他一只眼,他却念念不忘要拘她于身边;他害的她家破人亡,满门尽绝,现在却口口声声要她心甘情愿作他的禁脔。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人?
林菱气息滞涩,稳住心神后,讥诮道:“能把威胁说的这么一往情深,你也算世间少有了。可是,你别忘了,那个孩子你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甚至,连她是死是活,”林菱顿了一下,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心就像被揪住一样,可她不能示弱:“连她的生死你都不能肯定,你现在是在拿一个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来要挟我的终身,你觉得我会傻到答应这种不公平的条件吗?”
严世藩挑眉,酒醒后的林菱如此聪明冷静,都能给他挖坑,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扇骨一敲掌心,严世藩做了决断:“好,那就找着了再说,那之前,我绝不越雷池一步,你也不要再像小野猫似的到处伸爪子了。”
这个坑,严世藩毫不犹豫地跳了。
那日起,严世藩除了嘴上撩拨一下当真再无逾矩的行为,林菱也仿佛恢复往日的清冷恬淡,只管看书习字,偶尔敷衍一下,听不下去就讥讽回去。
就像此刻,严世藩坐在上座看他的书,林菱立在书案上写她的字,看似各行其是。
严世藩看着看着眼睛就从手上《资治通鉴》飘向下面那个芝兰玉树的身影,书一合,人就踱到书案旁。
林菱执笔的手指越发用力,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细致,与其说全神贯注不如说是不想留出半点空隙给旁边之人。
严世藩扫了一眼案上的宣纸,调侃道:“你们学医之人不是向来只信医道济世,也会抄佛经吗?”
林菱笔不停,头不抬,吐出两个字:“静心。”
严世藩笑了,靠近林菱的脸庞:“那我现在让你心不静了吗?”
林菱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拉开距离,才一字一句道:“是,对着你,不抄佛经,我怕我忍不住把砚台砸你脸上去。所以,你看你的书,我抄我的经,谁也别打扰谁,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