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根的话没有能说完。
当‘杀’字的音刚出现,咔嚓一下的响动便接踵而至——卢西恩直接抓着他的脑袋,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把他的脸按在了地面,只听动静,恍然是鼻骨断裂,不……也许是整张脸都粉碎了,想了一想被盖在地面的恐怖模样,吓得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肩膀跟着跳了一跳。
经此一遭,里根彻底没有了生息。
卢西恩也不见对没有问出真凶的遗憾,只对着死尸叹息:“像你这样肮脏的存在,连看?她一眼也不配。”
话落,他丢掉了里根的脑袋,如弃敝屣,然后转过了头,对老公爵说:“我很确信。一定是您想要杀里根,露薇尔她绝对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他对此深信不疑,语气更是笃定至极,仿佛诉说着某种绝不可能出错的真理。
我愣了愣。
老公爵则是被他一句话激得一口气没能喘上?来,直接晕死了过去。
四下陡然安静了。
我怔怔地注视着用尽全力维护我、不遗余力信任着我的卢西恩。
他也?回望我,目光柔和?,唇角挂着温柔的笑,像是我的守护者,要成为保护我的壁垒,为我挡去世间所有的责难与谩骂。即使全世界质疑我,他对我的信任也?始终如一。
我应该要很感动的才是。
但我感动不起来,因为此时此刻的卢西恩看起来实在太吓人了。
我的沉默让卢西恩察觉到了些什么。
他怔怔地朝我的方向走了两步,嘴唇有点颤抖,像在畏惧。
“露薇尔,你……在怕我吗?”
我应该告诉他我没有。
并且应该马上?告诉他,我很感谢他对我的无条件信任和?维护。
可在立刻以虚伪的语言、做作的表情回应卢西恩之前,我突然好奇起来——我想知道,他对我的信任,可以到达哪一地步。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就很像是……得到了一个被告知永远不会坏的玩偶,所以好奇心突起,想搓磨他,想糟蹋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坏掉。
奇异又好奇的情绪把控了我。
因此,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本来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我告诉卢西恩:“要杀里根的人是我,你父亲变成现在的模样也和?我脱不了干系。”
卢西恩呆了一下。
但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用看着傻姑娘的视线看我。
“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他又走到了我的跟前,在我极为抗拒的目光下,把我揽在了怀里,亲昵地碰了碰我的额头,浑然不觉地把新鲜的血染到了我的身上。
“我最心爱的姑娘可是连菜刀也?不敢提起来的纸老虎。又怎么可能去杀死一个比你强壮那么多?的男人呢?”
他还反过来劝我:“你不必替我父亲揽下责任,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霎时间,我忽然明白了。
一直被卢西恩放在心里深深爱着的、疼着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一具名为‘善良可爱的露薇尔’的精致人偶。这具人偶已是全部,他压根不能接受、并且强烈拒绝除此之外?更多的、另外的、且更真实的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好,却确确实实地感到很遗憾。
因为我想,像我这么成功的反派,大概没有人能够超越了。
不知怎的,这一瞬间,我突然尝到了丝丝寂寞的滋味,就感觉自己一个人站在了所有人遥不可及的巅峰,独享呼呼的北风,以无敌的姿态,体会无人能懂的寂寞。
这会儿,我乍然想起了帕什,好像稍微有一点点懂了他想和我结婚、想和我生活在一起的理由。
把控全场的快感确实让棋手?欲罢不能。
可正因如此,我们需要知己,需要有另一个人来见证,自己是多么的无敌,又是如何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概是我脸上‘因为无敌所以哀伤’的神色太浓重,惹得卢西恩忍不住问我:“在想什么呢?”
片刻的放飞自我后,我又回到了本来的模样,也?即是卢西恩最疼爱的那副模样。
我脸上的哀伤瞬间变了质——满是忧郁,我惆怅道:“我不想因为我,而让你和?老公爵之间心生间隙。”
“你不必在意他,这些是我该操心处理的事情。”他怜惜道:“你一定受惊了吧。今晚就先别着急回去了,先好好休息一晚吧。”
我答应了卢西恩。
可就在我准备离开之际,他又叫住了我,似在不经意间问起:“露薇尔……上去过了吗?”
我愣了下,反问:“上?去哪里?”
“二楼。”
“还没有。”
得到我的答案后,卢西恩似乎并没有完全相信,在反复打量我的表情,找到的只有茫然和莫名后,才确信我的确没有上?去过二楼,才微微笑了。
“没有就好。”
他这四个字顿时让我毛骨悚然。
我偷偷看了一眼偏楼的二楼,却只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但也?生不出继续冒险的念头,匆匆地便离开了这里。
……
当我被女仆领回了卧室后,便把她们全部赶走了。之后还偷偷换上了外?出的衣物,悄悄打包好了回家的行李,算了算昨夜锁门的时间,最后踩着点地溜出了门。
——是的。
我要溜了。
我有一种预感,假如我现在还不走,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的行动力果决得连我自己都惊叹,可是,我才往外?门外伸出了一条腿,便听到本应该在处理同?父异母弟弟后事、忙于和父亲修复感情的卢西恩问我:“露薇尔想去哪里呢?不是答应我了再留宿一晚吗?”
“……”
被抓了个现形。
我门外的腿有亿点尴尬。
为了不辜负这亿点尴尬,我索性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它的身上。
无辜地望向三更半夜蹲守在我卧室门外的卢西恩,我若有其事地指着我门外的腿,道:“是它叛变了。”
他笑了出来。
然后劝我的腿自首。
我的腿很听他话地自首了,从门外退回到了门内。
见他劝回了我不听话的腿,我开始对卢西恩说上?些感谢的话,而他也?面带微笑地一一听过,没有半点的不耐烦,待我口水说干了,也?实在扯不下去的时候,他还与我道了晚安,又为我贴心地关上了门。
最后是分外?熟悉的‘咔嗒’一声。
“……”
来到希拉公爵府邸的第二晚,我又被锁在房间里了。
这回,我不太肯定卢西恩第二天早上还会不会帮我开门。
我不禁想起里根对我的告诫。
他说,卢西恩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又说,假如我想从他身边逃离的话,指不定也?会遭到和他一样的待遇。
我想,他这是一语成谶。
想着想着,我突然开始放声尖叫起来。
——我想起了里根,正如我想起了被我害死了的他,可能变成鬼来报复我的可能性。
而明明我叫得这么惨,卢西恩也没有来见我。
*
不详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第二日,当察觉到我的活动区域被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卧室的时候,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卢西恩,他,囚禁了我。
被囚禁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每一天,我会进?行晨昏两次定省。其余的时间里,我若不是在真诚祷告,便是在勤于为我的小卧室改头换面——把圣书一页一页地撕下来,随后仔仔细细地贴在墙壁上?,建筑最强的壁垒,守护我不受到里根之鬼的迫害。
我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卢西恩却坐不下去了。
当我向服侍我的女仆索要了第二十六本圣书之时,他终于忍不住来见我了。
堪一迈入我的圣之领域,卢西恩好像被震到了。
他在门前乍然驻足,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仿佛正在怀疑自己家里是不是被神殿的老神棍们入侵了。
觉察到门前的动静,正盘腿坐在小阳台上、沐浴于夕阳余晖下的我淡定地转首,见是卢西恩,我依然心平气和?,继续当一名忠实的神的信徒,为双目失明的他,献上我的赞美和歌颂。
卢西恩似不能理解我的神棍事业,他也?来到了小阳台,好笑又好奇地问我:“露薇尔在做什么呢?”
我睁眼,视线施舍予他。
几日未见——我胖了,他瘦了。
他憔悴又疲倦的样子,满脸的倦容,黑眼圈挂在了眼底,可目光又隐隐透出了老公爵牌的沉稳和精练,还有我不能读懂的混沌。
我不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也?许是为公事,也?说不好是因为我。
而大概是这段时日,我日日潜心向神,心灵的力量又升了几个段位,当与卢西恩久别重逢,我既不埋怨,也?不恼怒,只六个字蓦然浮上?我的心头。
——真是个可怜人。
于是我露出了圣洁的微笑,希望能给他送去光明的力量。
我还告诉他,我正在努力成为一名忠实的信徒,渴望得到神明的庇护。
卢西恩则笑言:“至高无上?的神大概是搭救不了露薇尔了。要不要……试着直接求求正在囚禁你的我呢?”
我一脸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求你?”
卢西恩的神情比之我更是奇怪。
“你不想从这里出去吗?”
我也?反问上瘾了,“我求你你就会放我出去了吗?”
不止我沉迷反问,他也?是。
“我不会吗?”
“你会吗?”
卢西恩顿了顿,后微微地笑了,“可能的确不会呢。”他用近乎贪婪的视线凝望我,又迎着微风与夕阳,似怡然自得,很享受只有我们二人独处的世界,“我真想就这样子和?露薇尔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他又以温柔的嗓音问我:“露薇尔,就这样一直被我关在这里,好不好?”
“……”
惨了。
完蛋了。
我第二次地确信了,我乖巧听话的小绵羊前男友跟外?面的那些野男人一样,已经晋升到疯子的列表了。
这让我知道,即便是我拒绝了他,也?无济于事。
于是,当他问起我这般荒诞不经的问题时,我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好。
我答应了他,且不得不满足他的心愿,再陪他一阵子,把他的美梦再往后延长一段时日,让它能晚便晚一点地破灭。
明明我听话得不得了,每天都非常有闲情逸致地和卢西恩风花雪月、畅谈人生,好吧,准确来说是苟着一条命,乖巧地当一只美丽且温顺、似乎一心一意爱着他的专情金丝雀,可他却率先坐不住了。
这一天夜里,卢西恩握着一把匕首,犹如孤魂野鬼般地悄然无声钻进了我的鸟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