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离俯在雪地里,低着头不言不语。
他听见那声箭响直冲而来,浑身上下顿时一片冰冷,直直寒进了骨子里。
罢了,他淡淡地想着,忍不住苦笑着松开了早已冻僵的手指,跪伏在地。
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介贱奴,死在北疆的大雪里,总好过那些在扬州酒巷里被活生生剥皮凌迟,游街示众的亲族们。
细细想来多么可笑。
自己这十五年,最恨的就是这养子的卑微名头。可如今让自己活着,跪在这云州雪夜里的,也是这可怜可笑的萧家养子四个字。
“锵”的一声巨响,那支箭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箭头还未断绝的声波在空气中来回震荡着,不远处枯树上积落的雪扑簌簌落了一地。
“你抬起头。”
少女清冷稚嫩却又故作威严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在漫天大雪之中由远及近。
镣铐碎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披了白裘的女孩一身红衣拖地,赤着脚在他面前站定,眉间一朵石竹小花悠悠盛开,衬得眼前大雪都艳丽无方。
然后她弯下腰,几下拽开了刚刚被弓箭射断,还晃晃悠悠挂在石柱上的锁链。
“大人…”
萧世离听见面前的女孩在无可奈何地叹气,便忍不住嘶哑着声音开口,艰难地想要支撑起尚能活动的上半身。
他闭了闭眼,试图熟悉自己如今的身份,“我…小奴是官家的东西,那锁链不能随便开。”
“哦?那我解开了,又能怎样?”
北疆少女的眸子里带了一点挑衅和悲痛,语气却是娇蛮无理。
“既然我解了链子,你如今就归我了。”她顿了顿继续说,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又开口。
“只问你一个问题,我的琉璃钗是不是你偷的?”
萧世离愣了片刻,垂下头任由长发在他面前垂落,抿了唇角没有再回什么。
“是不是你偷的?”她又问了一遍。
“…是。”
他已被折磨得几乎没了反抗的力气,只是摇头惨笑,“小奴若说钗子不是我偷的,您会信吗?
事已至此,杀了小奴吧。”
“哎,我说。”
黎九忽然蹲下来,又心疼又好笑地看着对方,从袖子里抽出那柄缀满琉璃碎的金钗子,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托腮看他。
“小奴隶,你脑子被冻傻了啊,这钗子哪里是你偷的了?
你看看你,你是一个男子啊,披头散发的又不能带,偷我钗子干什么?
况且你一小奴隶,哪里有拿出去卖钱的渠道!”
“大人您若觉得不是,便是不是吧。”
萧世离僵了身子低语,打算起身,“大人若是打算放了我,小奴便回看守那里,把这几天欠下的苦力干了。
您…”
“停停停!”
黎九头痛,连忙侧过身子挡在他面前,“你又回去干什么?是我看起来不够凶,说话没有信服力吗?”
她说着,双手成爪做了一个嗷呜的动作装凶,“你现在归我了,懂不懂?”
萧世离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心底只觉得好笑。
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找个玩物罢了,他想。
这五夜大雪,比起自己一路上所承受的折磨,真的算不上什么。
落水狗的下场,就是比真正的畜牲还不如。
这个道理他早在双腿失去知觉的那一刻,就懂得了。
“…喂,你抬头看我啊!”
对方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倒是慌了神。在侍女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蹲下身伸出了双手,想要抓住他的肩。
却又在肩头那堆乱七八糟的伤痕上犹豫了很久,张牙舞爪了半天,迟迟不敢下手。
“…算了。”
她自暴自弃地嘟囔着,抬了抬手,然后将手指勾住了对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开口。
“反正,你是我的,你明白了吗?”
“红瑶殿下!”
一旁的侍女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叫出了声,试图阻止,“他是萧家叛贼的余辜,你不能…!”
“喏。”
萧世离眸中汹涌了片刻,忽然顺从地抬起下巴。
少年朝她弯了弯深色的眼眸,歪了歪头打断那个侍女的话,“殿下想要小奴的什么,尽管拿去。”
他是萧家的养子。他看着眼前尚在发呆的女孩,在心底冷笑。
然后再次俯身大拜,将额头抵在了刺骨的雪地里,哑声开口道。
“身体,欲望,性命…主人想要什么,小奴都可以给您。
萧世离,从此是您的了。”
他忽然不想死了,想在这里活下去。
至于剩下的东西…包括仅有的尊严,自己都可以悉数奉上。
——
“啊啊啊啊啊啊!”
子时三更,内殿浴室,某人炸毛了。
黎九一把披了衣服,走出浴室,重新回到床上捂着脸,生无可恋地翻了个身,继续失眠。
今晚调整情绪第二次,失败。
那几个垂死的奴隶已经被她交给流月,在她略带惊悚的目光下,让她好生照顾着了。
自己实在是不适应大半夜的,有一群人在自己身边守着她睡觉。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她倒在床上,望向窗外皎白的雪色,捂着脸又叹了口气。
萧世离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答应就答应了,说好的杀人不眨眼的狠厉气质呢?说好的大黎帝王冷血无情呢?
您是暴君啊!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啊!
这和她看得戏本子不一样啊…她在心底崩溃道。
说起来,那支箭射出去之后,不偏不巧,正好撞断了拴在柱子上的那截锁链。
黎九看着那截铁链“咔”的一声落地,当场就是一呆,紧接着激动得恨不得原地转圈。
太好了,对方没死。
不仅没死,说不定自己眼下还能顺水推个舟,抱抱未来帝王的大腿。
美人计被迫作废,但她还有感情牌啊!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是真的不想死,尤其是被做成人彘这种死法。
萧家被灭,萧世离目前还是个几乎毫无伤害力的少年。再说了,就算他有心思想要害人,凭着他眼下官奴的身份,也难如登天。
而自己就不同了。
红瑶郡主黎九虽然在卞唐江都那边名声不怎么好,但并不代表那些官僚们不畏惧她。
或者说,是畏惧她背后的那个人。
先皇的结拜义兄,如今的卞唐摄政王——北疆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