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白海棠打着旋落进了水里,葵花野的一只黑尾蝴蝶忽闪着细长的蝶翼,从满是星光的流水畔上方穿过。
此刻五更的钟声在江都东侧的玄塔上悠悠敲响,扬州城落下的第一缕光,在黑尾蝴蝶翼上闪着细碎的浅色亮斑。
众星熄灭,所有的声音都开始苏醒了。
自东降下的光晕之中,宫中皇室的猫儿在咪咪地小声叫着,侍卫们行走时腰侧的长刀鞘与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扣带相撞,远方海棠园子里的花旦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蝴蝶仍像是不知疲倦似地向着缓缓升起的那轮太阳飞去,飞去…一直穿过了高高的云层。
它细长而脆弱的透明翼下,是晨起宫女们微弱的叽叽喳喳声。
——
“陛下陛下,捉到了!”
清晨,白裙粉衫的小宫女蹦蹦跳跳地抱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如意琉璃瓶子,朝后山的回廊上跑去。
西域外臣进贡的如意瓶里关着一只小小的金黄凤尾蝶,半柱香前尚在外面花田里宛转纷飞的小东西,此刻如同只无头苍蝇似的在瑰丽的琉璃瓶内撞来撞去。
十来岁的小丫头走路没个轻重,粉色双鬓,身形还未抽条长开的女孩子在青岩铺成的小径上东跑西跳,想要追上前面那个金袍鹤靴背影纤瘦,被成群的宫女太监们扎堆围着导致手脚有些不知所措,看起来傻乎乎的少年。
她手中的琉璃瓶子也跟着颠簸起来,左摇右晃。
那只凤尾蝶终于支撑不住了,在瓶中微弱地颤动着翅膀,任由撞得破损的躯体在瓶底滑来滑去。
“陛下走了啊…”她忽然停下了,喃喃自语道。
琉璃半透明的菱形外瓶在阳光下旋转成了迷幻斑斓的色彩。不过几步的距离,小宫女便跑得气喘,忍不住低下头,眯起一只眼去看那瓶子。
琉璃的光芒在宫女的眼底流转,她忽然想起来,前几日万家千里迢迢从东海的海中之国寻来的那什么劳什子万花筒,也是这般神奇模样。
——那是,虚伪的神佛随手拮取几片甜腻的梦境碎片,丢给顽劣好奇的孩童们,任由他们发泄那过剩的好奇心。
如今满天神佛早已沉默,这光芒就像是变了味儿,安静地躺在瓶底。
后山的侍从们都急匆匆地跟着新皇帝走远了。
“呀,蝴蝶死了。”
风中白海棠乱飞,小宫女孤零零地站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后山处,拿指尖捏着凤尾蝶的翅膀一脸惋惜。
可那副表情只这么停留了一秒。蝴蝶金黄的尸骨毫不留恋地被丢进了青岩旁的草丛,她向着思齐宫的万春殿奔去。
——
典雅华贵的屋内檀香萦绕,黎锦环抱双臂半阖了眼,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站着,望着面前雪鹤朝兰的苏绣纱帐发呆。
她今日穿了一件嫩黄点翠的长摆齐胸襦裙,腰肢纤细胸部丰润,雪肌的肘弯处揽了宫中公主嫔妃们近日最喜的鹅黄罩衫。
从黄金中研磨出的细碎金闪被宫中绣娘们毫不吝啬地泼洒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她逆光而立时明亮得灼人。
如今走在街上,已经不会再有人认为她是远道而来的北疆贵族了。黎锦闭着眼思索,整个人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像。
她来宫中一年有余,因为这里的主人久病闭门,去万春殿请安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
宫女轻轻挑动沉木时钩钳细微相碰的声音将她飘走的思绪唤了回来,她抬眸,一直萦绕于鼻尖的沉静香气骤然暗淡,垂下的昏黄苏绣帐内女人的人影绰约摇晃。
“儿臣给太皇太后请安。”她立时单膝下跪,以皇室之礼大拜,向着屏风处的身影低头作揖。
衣衫摩擦的声音停止了。
檀香袅袅,屋外几株零星的金葵摇动,老人用力地咳嗽着。
黎锦没抬头,听见一众的粉衫双鬓的小宫女碎步小跑着从退至纱帐外,悄悄拿余光瞥去。只见两侧宫人皆眼鼻向心,垂首作揖半蹲于两侧。
屏风后雍容的女人却只是端立着,拄着鹤纹的手杖没有言语。
许久,立在纱帐一侧的宫女嬷嬷看着依旧保持着之前姿势的黎锦,忍不住皱了眉,匆匆走至屏风后朝那个身影低语了什么。
“啊...原来是,是小锦儿来了么?”
待那阵低语过后,帐内的咳嗽声止住了,又等了一会儿,温和苍老的声音从摇动的纱帐后缓缓疑惑道。
黎锦闻声连忙起身上前,在帐外作揖笑得灿烂,“是啊!小锦儿来看您了!”
“啊锦儿...哀家的小如意琉璃珠儿...”
鹤发衰颜的宁老太太忽然颤抖着双手,掀开了垂下的金纱帐。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由那老宫女搀扶,一步一步向着躬身的年轻公主走来。
她走的很慢,努力睁着眼睛去看面前抬起头的黎锦。不知为何,在看到眼前金裙白皙的公主时,她的表情有一瞬的困惑。随后张开双臂,急切地唤道。
“哎呀…快过来快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你可真是好久没过来了,怎的瘦成了如此模样?”
老太太呆愣了片刻,忽的一拍手,开心地笑出了满脸褶子。之后脚步匆匆,颤颤巍巍地就拉着黎锦的手臂,朝帐内走去。
“对了!你说你这月十二要走,哀家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可不许让你皇兄他们知道哦?”
宁氏先是在柜子里来来回回地翻找了好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把藏在暗格里的长剑,咧开嘴笑了笑,猛的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那剑光冷厉如雪,剑身却如同琉璃一般,在阳光下幽幽浮转。
人们都没想到檀香阵阵的万春殿内竟然会藏有刀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您…祖宗您什么时候…!”
老宫女望着像是在挥舞玩具一般拿着剑,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的宁氏,又望望雪肌清秀,行步轻盈如蝶,亭亭池荷般立着的北凉公主,抖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她突然“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向着宁氏连连磕头。
“孽缘啊…孽缘啊!
那时候她…她十一便连夜去了…这可真是孽缘啊!”苍老的宫人终于忍不住了,伏在地上埋头嚎啕大哭。
“你看…这剑啊,是哀家送给你的。”宁老太太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似的,依旧拉着黎锦的手,喃喃地说着。
她满是溺爱地注视着那把剑,忽然推开了拐杖。
老宫女依旧跪倒在她的脚下,一下又一下地啜泣着磕着头。
仿佛一切的时光都在她的身上飞速倒流了,黎锦愣在原地努力眨了眨眼,只见宁氏太皇太后端坐在金纱帐内,语调拖得悠长。。
“此剑啊,哀家称它为浮光,是请了扬州最好的铸剑师特地为你打造的…之前宫中都传言,那些布衣小民们皆说北疆的刀剑,才是卞唐最为锋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