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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十六夜(下)(1 / 2)


无数红石竹在风中静默地盛开于玄色宫殿面前的空旷野地上,眺望着远处宴会中的宾客们。

盛开了千年的花野上寂静得没有声息。打远处,各族进贡来的家奴舞者们在隔间内梳洗完毕,饮了净口的桂花水后踩着雪白绢袜,小步挪移穿过深长的宫廊。

廊上早早地被侍生们铺了金黄底面的雪鹤地毯,舞者走路时婀娜摇曳的影子被挑好的红色灯笼一照,在深夜中显得愈发迷离恍惚。

仅仅距离百余米处,两名盘着双耳鬓的黄裙宫女正垂首抬肘,细细扶了一身雪鹤牡丹斑白头发的宁氏,恭谨不语。

“听闻赣南洪家出妙人,今日本宫细细端详下来,皇后娘娘果真是名不虚传。”

金杯觥筹的阴影在屏风间交错,息茗施施然立于那处绣满兰花的影面后,右手攥了一绣了红白金鱼的绢子,侧首替面前还略显稚态的女孩插好鹤羽金钗。

“可我哪里比得上太后娘娘。”女孩小小的身子被裹在江都皇室工匠精心制作的繁重金鹤长袍中,低头带了愁容嘟囔着。

那是一个仅仅称得上是清秀的瘦弱十三四岁女孩,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宴会繁华的气势镇吓到,她细长的眼角两侧下隐隐透着红晕。洪氏女的眼梢微微下垂,满怀艳羡又羞涩地打量着镜中仅略施粉黛便足以惊动旁人的白皙柔美的年轻太后,“您是息家唯一的女子啊…是江都第一的贵族世家之女。

洪家不过是一门江南小族,如今能成为皇后已是不敢想,又怎能…”

“娘娘,我们都是皇室的女人。”额前贴着雪穗的年轻太后微微弯曲身子,将一根极细的金丝夹入女孩暗黑的头发,看着它在自己指尖被轻易捏出了柔韧宛转的形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还记得你来第一天,路过宫中的那处荷花池吗?”

她执绢走了半步弯腰立好铜镜,在洪氏女的身旁蹲下。昏黄烛火在两人的侧脸旁摇晃,息茗拿绢子细细擦拭着女孩脸上多余的脂粉,绢角的红白金鱼映在镜中,宛如游动的活物。

常年的深宫生活将曾经如茶的明朗少女褪色成为疏冷的贵族太后。洪氏女听了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般,脸上扬起一丝喜色,“我知道,听宫女们说,那个金碧辉煌的池子里,种满了漂亮的荷花。

每逢夏日结束,都会结很多很多的莲子,是御厨们做消暑羹的原料呢!”

“呵呵…”息茗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她蹲在女孩面前,拿指尖一点一点理好对方的华服,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您错了,我要让您看的可不是荷花…是掩藏在池中的那些金鱼。”

“…金鱼?”洪氏女迷茫地看着镜子,皱起眉,“可是在那个池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金鱼…”

宴会的锣鼓声再度敲响,息茗苍白的脸映在铜镜中,美得不似常人。

她拿指尖托起了女孩瘦弱的侧脸,修长的指甲扯着绢子上红白相间的几尾金鱼,幽幽地吐气如兰。

“娘娘,在这个皇宫中,很多年轻宫女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可是她们却一直都活着…活在皇城中那个庞大的,由黄金与珍珠制成的荷花池子里。

那些金鱼是那么美,她们因为美丽而被人圈养,在池子里锦衣玉食地活着…等待有朝一日,荷花凋谢果实被人捡走,然后在某个夏日结束后,游人们低头,看到她们红白的尾翼从枯萎的荷花池里扫过。

可是江都的夏日一直都很长,荷花似乎永远都凋谢不完,于是,她们就等啊等,等啊等…

但是那个池子是那么金碧辉煌,很多的金鱼很快就忘记了她们究竟是谁,甚至她们根本就等不到夏日结束,就死在了池中的淤泥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洪氏女的脸色逐渐变得惊慌,她煞白着脸色摇起头,“可是,可是太后…我从未…”

“曾经本宫以为,我会是江都高高的山茶酸枝,在西疆最荒凉的沙土上盛放;后来我想,我将会成为皇宫池中的一朵荷花,花开花落,皆随我愿…”

息茗突然笑了,她穆地松开抓着女孩的手,将唇凑近她耳边。年轻太后的指尖莫名在颤抖,绢子上的红白金鱼在镜中妖冶游动。

“孩子,记得…你要去做一条聪明的金鱼。”

“可是…”被称为皇后的女孩犹豫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忽的停住了。

“恭迎宁氏太皇太后入坐——”

颤巍巍的老太监吊着尖嗓在夜色中费力地叫着,息茗闻言转过身,隔着屏风默然低头,朝面容慈祥的老者温和下拜。

“儿臣见宁老太太好。”

“茗儿,哀家今日的生辰宴,可是又来晚了么?”

“不,您一向很准时。”

息茗温言抬头,“摄政王正在外面和卫将军饮酒,北凉,西疆和万家的人已经提前到了…只等您出现。”

“哈哈…那哀家倒要好好期待一下今日之宴。”

宁氏推开宫女搀扶的手,笑着搀起她,又细细端详着一旁满脸写着羞涩与胆怯的小皇后。

“皇后娘娘莫要多想些什么,我们兆儿天资虽然钝弱,却是个执著的好孩子。

有你在身边帮衬,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可是…我曾经听教书的太傅说过,如今这个世道,执著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洪氏女抬起眉眼,望着老妇小声说着。

“是呀,对卞唐的皇帝来说,执著并不是如何必要的品质,它甚至都不如城上的一片军甲来得重要。”

息茗听闻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宁氏的眉梢弯了下来,她闭上浑浊的眸子,笑得依旧慈祥,“可是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执著是对如今皇室唯一的忠诚。

哀家自十岁进了这宫,也曾终日像你这样卑谦谨慎,生怕出半点差池。那个时候朝中风云之人,还是当年的萧老宰相。

宁家无权,我虽为皇后,却只能依附于萧家的恩泽之下。我那个时候便立誓,我宁氏此生,便是卞唐的女人。

…整整八十年了,西疆乱止,棠仪远走北凉,萧家被灭,多少故人来了又去,大殿中央的那个位置哀家夫君坐过,嗣仪坐过,如今轮到了兆儿。

洪儿,你要记住,你眼中所要看到与守护的,绝不只是一个男人…你是皇后,你要看到的,永远都是他背后这个浩浩皇城。”

“…儿臣好像明白了。”洪家小皇后点点头握拳,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儿臣会努力的,我和阿兆,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皇帝和皇后!

我们一定会…一起守护这个天下!”

——

大行宫中的一处偏殿内灯影辉煌,无数茜纱自空中的雕花悬梁垂地。

窗外忽然风起,刹那间满屋薄如蝉翼的茜纱顿时随风起落,红衣鹤羽的年轻女子在床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光脚挑起一旁的薄纱,翻身坐起。

“…北凉九公主的品味,果然非同于寻常贵族小姐。”她兀自咕哝着,撑肘半趴在床边,挑眉瞧着面前正背对着她换服的墨发男子。

窗边月光倾泻而下,对方在窗前跪得笔挺,没有回应女子的话,只是垂首将桌上一个金色狼纹的半面覆在脸上,将几缕碎发压好。随后看向一旁的墨笛。

女子见对方换衣换得一本正经,百无聊赖地躺了回去。紧接着咧嘴一笑,抬起修长白皙的长腿,微微探身,用脚尖一下扯开了对方刚刚系好的腰带。

红纱纷飞,男子肩头的墨色华衫瞬间滑落,露出雪鹤纹的轻宽内衣,消瘦的身形几乎尽显。

对方仅仅是愣了一下,随后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倒也懒得再披华衫,抓起年轻女子的脚腕跪在床边,狼纹半面下的深色眸子弯垂似月。

“别闹,等下你还要献舞。”

“可我看这位被迫吹笛的乐伎大人…不也是气定神闲?

有一说一,大人你穿这身衣服倒是很合适。”

女子自顾自言语,沾了金箔的指甲缓慢地覆上了男子的侧脸,看着他依旧毫无察觉般地低着头,将一串银铃系在自己脚腕上,不由得郁结。

她转着脚腕想要挣开对方的手,“说来倒也奇怪,为何夫人会执意指你奏曲?莫不是你又做了什么…”

“黎九,你就差在脸上写满‘大爷快来玩啊’六个大字了…”

萧世离感觉到对方那双爪子已经挑逗般捏住了自己下巴,没抬头,自顾自整理着那串银铃,“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什么身材,你在胤然又不是没见过。”

“还不是你自刚才起就不理我。”

黎九翻了个身,收回脚腕,抱着双膝坐在床上,蛮横地捏着萧世离的下巴逼他抬头。

“本殿下最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我一直都对你太好了,导致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嗯?

男人,身为本殿下的家奴,你最近的态度,很是嚣张。”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世离的眉角似乎跳了一下。他保持着这个被捏的姿势默了两秒,才终于开口。

“殿下,您以后请少从元逐那里看些霸道王爷娇神医之流的戏本子…从各类方向来讲,对我们都好。”

“哦?区区家奴还敢顶嘴?”

黎九显然心情不畅,嘴上还是调戏着,一个闪身腰部发力,翻身将对方摁在身下,嘻嘻笑着调笑,“娇神医今晚别走了,本殿下近日身体欠佳,需要好好吃点东西补补身…啊!”

萧世离的表情难得狰狞了一瞬。他拢着黎九的手腕,趁着面前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猛身坐起,双臂将对方牢牢制在床沿与红纱的狭小空间内。

“元逐那浑蛋到底都教了您什么。”

他腿疾彻底痊愈之后便一直跟着惊风训练锁刀,身上气力生了不少。黎九来扬州后倒是只顾着逗乐摸鱼,怠惰了武艺,一时竟然没能挣开。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他此刻心头有事,手下忍不住用力了几分,深色的眸子里像是压抑着什么,几乎是嘶哑了嗓子,吐出的话支离破碎。

“…你是阿离?”

黎九恍惚了一瞬,呆呆地看着面前金色狼面,已经彻底出挑成临死前记忆里那个模糊身影的男子,刚刚平息下来的记忆再次汹涌出现。

“我…对不起…”她突然痛苦地捂着头,试图阻止即将混乱的思绪。

“她死了。”

“杀了她…那些就是本王的军队!”

“谁敢拦朕,朕就亲手杀了他。”

“西疆来报——北凉红瑶郡主,黎氏九公主殿下…薨!”

“她…死了。”

“哈哈哈哈…陛下,她又死了!”

似乎有男人在崩溃地大笑,无数的人在她的耳边冷笑着低语,年轻的公主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黑衣男子孤戾不屑的面容。

“…萧世离!”

她听见钢钉入骨的噗嗤声,自己的声音在几近扭曲地大喊,“我恨你,恨你…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

你已经是宰相了…这卞唐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你,我就永远都得不到。”

男子又开始吃吃笑了,“黎九,谢谢你的奴隶们。相信我,我也是奴隶出身,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

“可我根本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没错!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前世被挖去双眼,根根钢钉刺入心口脾肺的剧痛突然袭来。

黎九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得失措慌乱地向前伸出手胡乱摸索着,胡乱说出的话语竟然带了哭腔,“对不起,萧世离…对不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好难受…”

“…九儿?你…”她听见男子惊切地低喊声,顿时胸口一滞,眼前昏黑支撑不住般直直倒去。

在意识的最后,黎九感觉到自己倒在了一片弥漫着北疆雪原特有的,冰冷气息的石竹花丛中。

紧接着,她终于抓住了一双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手心颤抖,烫得像是未烧尽的余碳。

——

似乎是幻觉,她看到胤然城外的石竹花丛之中黑袍的年轻帝王独自站立着,俊美的眉眼孤冷入骨。他似乎听见了什么,缓缓回头看向身后的灰发少女,身旁红石竹浓烈似血。

“…那就叫大黎。”

大雪纷飞,被披风遮挡面容的少女朝年轻孤寂的帝王低语,“乱世刚尽,她已经永远不能再回来了。可您还要继续为了身后的子民去活着,总应该要留点什么去记住她。”

“她总是说‘黎民世族,不分贵贱’。”

黑袍帝王似乎是力尽般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一片红色的石竹花瓣,嘴角扬了一下,“当年萧家全族被屠,是她把朕从漆黑腐臭的奴隶场里捡了回来。

我在她身边守了整整十夜,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知道,她带兵来扬州的时候一定会忘记朕,可我又怎么会忘?”

“但她死的时候,是恨您的。”

男子依旧沉默不语。灰发少女见状,穆地朝男子跪拜,痛声道,“陛下!鸿王早在五年之前,便已经已经被您处以溺刑,尸骨注入沸银,沉进大殿的金銮宝座之下了。

三耀将熄,往日之事不可追…莫要再试了。”

“最后一次。”

大黎的帝王漠然抬起头,看着夜色中摇摇欲坠的唯一一颗星耀,沉默片刻道,“朕是大黎的皇帝…我能救她回来。

到那个时候,她将会是朕的皇后。”

成排的黑衣守卫手持长刀围成一圈,低头跪立在孤戾残暴的帝王周围,他们露出的手臂上还有被烫过后未除尽的红色奴印,面部玄铁的狼纹面具在雪地上反着冰冷的光。

什么声音都没有,呼啸的风从胤然无边的雪原上一阵又一阵地刮过。

灰发少女在石竹花丛中沉默地低头跪拜,而在她的面前,年轻孤戾的帝王则抬头怔怔望着星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那句话。

“朕是大黎的皇帝…我能救她回来…”

“我能…救她回来…她将会是朕的皇后。”

“她将会是朕的皇后…”

“您是破军!那是天生的孤煞命!”灰发少女终于忍不住这压抑的气氛,抬头冲他喊了起来。

“陛下想要成为皇帝必须!要吸尽周围所有人的命数…这不是陛下的错!

萧世离,那么你经历了多次的轮回,亲眼看见了那么多次她的死亡…还不够您理解您母亲口中所说的命运吗?!”

“你们巫师口中所说的命运…就是与珍视之人百世千世地分离吗?”

黎九隐约看到面容孤桀的帝王像一般孩子低声吃吃笑了起来,然后抬头,无比认真地看着灰发的娇小少女。

“万起居,你倒不如直接告诉朕,说朕仅剩的魂魄已经分崩离析,再经不起哪怕半次轮回。那样,我还说不定会佩服几分,起居令您如今的胆量。”

“曾经我以为只有东海一脉,对故人的执念才会如此深重。所谓爱人远去,那只是我们作为长命之人的诅咒。”

万倾珠苍白着脸色起身,看着依旧蹲在地上,深情注视着眼前一朵小小石竹花的帝王,似乎咧嘴凄惨地笑了笑,通红着眼睛吐出几个字,“哈哈哈…恭喜陛下,您终于疯了!”

她僵硬地转身,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令人骨痛的剧烈声响,顿时定住了。

北凉的夜风忽然吹散了一地石竹花,灰发女史官回过头,看见背后自登基以来,一直孤身一人的帝王倔强地跪立在地,被自己配剑彻底击碎的膝盖处鲜血疯狂涌出。

“刚刚朕努力了。”帝王疲惫地抬起头,似乎看了一眼天上那颗微弱的星耀,“但是我似乎,已经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万倾珠张了张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个疯子…”过了很久,她艰涩开口,别过去了脸。

他自嘲般喃喃自语,“…我,萧世离,早在被关进奴隶场,被看守们嘲弄般地挖去膝盖骨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朕还记得,那个雪夜里,我遇到了她。

萧家灭门,那个时候我被流放到北疆的舞真。几个奴贩见我腿不能行,在深夜里,把我像狗一样扯着头发摁在地上,拿还散发着腥臭绑鱼的麻绳堵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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