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四月,卞宫白棠花开如旧。
扬州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商贾云集的鹤染长街上,被登基未久的新皇下令植满了刚刚抽芽的海棠树。
距离与凉王黎虹的那场战乱,仅仅过去了不到半年时间。新入禁军营的世家少年们手执长刀,在酒楼窄巷之间奔走相击,已然完全看不出之前的颓势了。
新皇登基不到三日,便大赦天下奴隶,减免平民徭役赋税,赢得朝中民间一片歌功颂德。
却唯独压了镇国大将军从云州一封又一封快马来的上奏,迟迟没有立后。
据坊间流传的风言闲话说,这位以家奴之身称帝的卞唐皇子,心底一直爱着个墨发红衣的旧族女子。
那位旧族女子曾于新皇垂死之时,在巫日大祭上以命换命,竟然生生让陛下活了过来。
只是无人知道那女子,究竟是谁。
——
“萧世离你大爷的,为什么不立后?!”
身披金袍的萧世离刚退了早朝,回不易宫的寝殿内还没休息半刻,便听见元逐一身赤红战衣,抓狂地从殿外走过来冲他大声说道。
“元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特意加重了元大将军几个字,试图提醒一下这位过分逾越的将臣。
元逐看着他愣了一瞬,然后深吸一口气,站定后重新对他怒气冲冲地冷声道。
“陛下你大爷的,为什么不立后?!”
萧世离瞪着他默了片刻,挥了挥手赶退身边被这席对话吓得花容失色的侍女,心里估算着此番对话若是传出去,又得给朝堂坊间添多少闲话。
他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坐在席上抬头看面前的男子。
“朕为什么不立后,你也是清楚的。”
皇帝给自己和对方分别倒了杯茶,垂眸淡然开口,“如今战乱刚尽民不聊生,南疆西北几地又时常有外敌来扰。
朕之所以不立后,是因为体恤民情…”
“少拿你忽悠朝臣那一套框我。”
元逐白了他一眼,接过茶从身上摸索出了一堆画笺信件来,一边抱怨起来,“本将军整日在外替你征战来征战去的,到头来还得担心你的社稷大事。
我说,陛下你究竟能不能再多给我开点军饷啊?
黎虹那个吝啬鬼,让我足足备满三车黄金,才能名正言顺地把黎锦给娶回元府。
阿离,行行好…我还得替你管营里手下那群小兔崽子们呢,你兄弟我是真的没钱了。”
“元逐,国库如今收入微薄,之前我收缴息家的财产,也仅仅只够填补上之前的亏空。”
萧世离看着对方苦着脸将那一排画笺分列摆好,皱眉,“…这是什么?”
“卞唐风华录,官家史吏亲印!”
元逐咳嗽了一声,开始逐个将画笺往对方身边递,“我从宫鹂手里拿到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从江都到北疆最出名的世家望族中的女子。
我只挑了排名前十五的…来来来,给你看看啊。
西疆乌兰华氏斛晚?不行,她太老了不适合你;江南宁氏…宁什么宁,宁老太太才死没半年呢,我现在看见宁字就头痛;
万家的倾珠公主就算了,你虽说放了息案公子不追究,但那小丫头也是真心喜欢对方,就看他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息茗…还有息茗啊,她不是息家被捕后自缢在海棠树下了,这风华录是按什么排的?
北疆二公主黎…慢着跳过,这个你没听到!听到了也不许想!”
元逐烫手似的一把甩来那册画笺,颇为郁闷地嘀咕起来,“什么破册子,回头看我不找宫鹂那小丫头算账去。”
“你在,替我选后?”萧世离黑着脸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问道。
“不然呢?
你觉得我忍心你整日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在宫里晃来晃去,不然就是卞唐寝殿两头跑,一批奏折就熬到半夜。
老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像你这么勤政为民的皇帝,半点意思也没有。”
“你心意我领了,那东西还是收起来吧。”
萧世离冲他笑了笑,低着眸子开口,“我明白,你是想让我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
可是你我都明白…走不出来的。”
他看着手腕,上面被女孩掺了金线重新缠绕的黑色手绳安静地系在他的腕骨上,低低笑了笑。
“九儿失踪一日不回,朕就一日不会立后。”
“…十三死在我手里前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元逐低声说,“那日婚宴你被元姜行刺昏死过去,黎九下了必死的决心,决意救你。
盛日吞月,国之大祭,十五那日十三亲自为你和黎九压煞。
她把全身的血都换给了你,然后满肩白发悉数转黑,眼看着你一点一点恢复心跳,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十三说换血之术九死一生,就算是供血的旧族之人也难保性命。
她不是不想见你,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
之后,无论是北疆还是江南,再无黎九此人的消息。”
“我找不到她。”
萧世离将清茶饮尽,只觉得入喉苦涩,“元逐,朕找不到她了。”
——
“说起来也是稀奇。”
元逐摊开地图,食指将从雪岭到舞真的地带圈了出来,“你前些日子抽调我去北疆,与黎虹联手镇压几处之前各部残党的小叛乱,谁知我到了那里,发现黎虹这次手段极其迅速。
每次都是我刚到驻地不久,那些小部叛乱便已经被镇压得只剩下半口气了,白白让我捡了不少便宜。”
“黎虹会有这么好心?”
萧世离同样挑眉,“他那种人,就算是两军后勤火拼胜了,也是只会往自己军队里再多添些柴火的主子。
他手下若是把功劳拱手让给你,除非是那手下跟你有着什么过命交情,那…”
他说着说着,忽然愣了神,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元逐,你最后一次碰到黎虹的军队,是在哪里?”他穆地厉声急问道。
“一个舞真附近的温泉旁。”
他看着对方,显然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那个小镇好像是叫黛酒镇,附近有断崖碎泉和野花,冬日细雪夏日微雨,很美的地方。”
“黎虹行军休息不会去选这种地方。”
萧世离皱眉细想了片刻,忽的起身披上外衫,朝门外走去,“元逐你被骗了。”
“陛下你去哪里?”将军在他的身后大声问。
“去黛酒!”皇帝笑了起来,“我找到她了。”
“你不是,等等…那上朝怎么办?!”元逐闻言一愣,顿时傻眼地看着他。
“元大将军骁勇善战,性子又敏锐。”
萧世离扭过头,冲他笑得像只狐狸,“自然是…你来监国。”
空荡荡的寝房里轻纱纷飞,元逐呆坐在地上,木头一般从一旁的侍从手里接过令牌国玺,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地…
想退休。
就真的,很想退休。
——
“公子,您说的地方到了。”
云州舞真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身布衣的老车夫乐呵呵地披了蓑衣,朝车里说道。
“好…有赏。”
帘内传来了低低的笑声,一只修长的手拨开窗帘,丢了半钿银子到他手上。
“谢公子!”那马车夫倒也爽快,当即应了替他打开帘子,“您说的那小镇就在前面,顺着右边林子里的溪水便能找到。
公子可是要老夫带路?”
萧世离一身素白月衫,撑起竹伞下了马车。
“多谢,不过不必麻烦了。”
他朝对方清冷地笑着问,“老人家,听说前段日子,这附近闹匪灾啊?”
“嗨,可不是。”
他顿时滔滔不绝了起来,“听说元府的镇国大将军也来了。那小子从小虽说没人管,但如今帮着我们这位新皇帝平了不少叛,也算是承了元家老将军盛名了。
喏,他便是在这片儿野大的,老夫还载过他好几回呢!”
“哦?”萧世离忍不住低笑了起来,“那位将军帮你们了吗?”
“嗨,要么就说世事弄人。”
他倒也不急,说书般一拍掌,冲着对方摇头晃脑,“公子远道而来可是不知,我们这里啊…可是住着位女将呢!
她刚在我们这里住下时,手下就有几千游兵。
听说,都是以前修罗殿时一心跟着她的赦免战奴,个个都是以一顶十,剿灭起周围的匪乱来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