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萧丞默默的晒着渔网。萧丞的叔叔坐在不远处包鱼皮鼓:“你不能上船。”
萧丞不做声,低着头将渔网上的海草往下摘。
“你想要啥,叔给你带回来。渔船不是小娃娃能上的,莫要胡闹。小小年纪,也不要讲瞎话,那大海怪和你没有关系。”
萧丞继续默不作声,白天的时候,大家并不相信他的话,他本想着晚上和萧丞的叔叔好好说说,但是萧丞的叔叔堵死了所有的话口。他知道萧丞的叔叔的脾气,自己吃亏就吃了,只要不得罪别人就成。
萧丞的叔叔的声音传来:“等我手上这个鱼皮鼓包好,就给你包一个。乖乖在家等渔船回航。”
“回航以后,榆钱儿也差不多能摘了,叔叔给你煮榆钱菽粟。”
萧丞抬起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老榆树,不知道多少年头了,榆树上头会结榆树钱儿,那是穷人家的好东西,摘下来和菽粟放在一起煮,有股子清香,比撅出来的苦菜好吃的多。只是菽粟也不便宜,平日里吃的麦麸更多些。
榆树钱还能用海水泡起来,做咸菜吃。只是海家渡就萧丞的叔叔家院子里有这么一颗大榆树,萧丞的叔叔热心肠,结了榆树钱都要分给全村儿人,自己家平日里,舍不得吃。
萧丞心里憋闷,低声问:“那小男娃子能做什么?”
萧丞的叔叔低声说:“先活着,活好了,等着成家。”
萧丞心里跟塞了棉花似的,用力的扯了一下挂在渔网上的海草,渔网被扯破了一块。
萧丞的叔叔叹了口气,一张沧桑的脸看过去:“萧丞,各人有各命,泥鳅就得活在泥里,蝤蛑就得活在石头缝缝里,叔只希望你以后嫁个好人家,安稳度日。”
萧丞低声说:“明天我要去镇上。”
萧丞的叔叔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你一个娃子,去镇上做什么?”
萧丞气鼓鼓的不说话,萧丞的叔叔也没在问:“我陪你去。”
萧丞转身进了屋子,远远丢下一句:“不用”
当晚,萧丞一夜没睡,天还没亮,抹黑起了床,拿出自己珍藏的半吊铜钱,悄悄的开门走进了夜色。
萧丞离开以后,躺在炕上的萧丞的叔叔睁开了眼睛,看着木门,久久没有挪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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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萧丞第一次见到没有千坞集的坞镇,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不少,周围卖糖人的,卖干果的,琳琅满目,各式各样。萧丞并没有被吸引,径自向鲍家鱼肆的方向跑。
萧丞的叔叔说得对,泥鳅就得活在泥里,他得先吃饱饭,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太遥远。
没多久,萧丞停在了一家中药铺前面,他掂了掂自己手里的铜钱,进了药铺。
进入药铺,萧丞就呆了一呆,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白色中衣,外罩浅灰色的薄纱罩衫,萧丞从未见过这样的衣衫,仿佛是天上的雾霭织成的。又有些像算袋鱼里的白肉,细嫩鲜滑。好像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萧丞不听使唤的走过去,就拉住了袖子上的薄纱,入手好像有很多细嫩的小颗粒在跳动。轻的仿佛没有重量,这少年是神仙吗,怎的会穿如此好看的衣服。
萧丞正想着,忽然一声呵斥传来:“哪来的野丫头,你做什么?”
萧丞一个激灵,连忙松手,惊慌抬眼,就看到少年面目清秀,两道浓眉斜插入鬓发,但是眉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着。此时,少年脸色微微苍白,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悦。
在少年身后,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绸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几丝轻蔑。
萧丞立刻清醒过来,心中懊恼自己的手不听使唤,脸上却从容起来。
“外衫上沾了灰,平白污了这么好看的衣裳,便伸手帮他捻干净。”萧丞仰着头,一双丹凤眼平静的看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张口还欲说什么,少年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算了,曹轩叔,正事要紧。”
那中年人恭敬的退后一步。两人拿着好些个药包离开了。
萧丞走到柜台前面,他的个头刚刚到柜台。
“老板,来六份木槿,七份黑蚁。”萧丞脆生生的说。
药铺老板诧异的望着萧丞:“小男娃子,你是谁家的娃娃,怎的自己来买这些?”
萧丞想了想:“陆怀寒您听过吗?”
药铺老板呆了一呆,立刻笑眯眯的道:“是陆解元家的人啊,那小男娃子,你可知道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莫要买错了哟。”
萧丞认真点点头:“木槿安神,致人昏睡,黑蚁麻痹镇痛,陆少爷日日用功读书,夜里不能安眠,还染了头痛病,便来买这两种药材,给他调养身体。”
药铺老板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给您称药。”
萧丞接过药铺老板递来的药包,刚要离开,转身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抬起头,就看到了陆怀寒那双熟悉的眼睛。陆怀寒看到萧丞,面露惊喜:“萧丞,你怎么来……”
话音未落,脚上就被萧丞重重的跺了一脚,陆怀寒抬起头,就看到身后药铺老板疑惑的眼神,萧丞低声说:“书童。”
陆怀寒露出笑眯眯的表情,低下头在萧丞耳边低声道:“人情我记下了,到我家跟着我就算两清。”
萧丞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只见陆怀寒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你这小书童,让你出来买药这么久,还要我亲自领你回去。”
陆怀寒说完,对着药铺老板拱拱手,药铺老板连忙慌乱的回礼,陆怀寒牵着萧丞就将他领出了药铺,两人到了附近的巷子里,见往来没有人,萧丞连忙甩开了陆怀寒的手。
“这一次你帮了我,我记下了。”
萧丞说完,转身便要离开,陆怀寒却一把拉住了他:“你都打着我的名号,买了些什么药材?”
萧丞低声说:“你用功读书,染了头疼病,买了些安神和止痛的草药。”
陆怀寒看着萧丞怀里一连串的药包,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这些剂量,怕是会迷晕一群大黄牛,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话说那些身上有功夫的,不敢说移山填海,但是杀些人,却没人敢管,这些药材根本不够看,你不要仗着小聪明去惹了麻烦。”
萧丞低头想了想,他抬起头,一双丹凤眼望着陆怀寒:“没错,既然已经借了你的名号,再用一下你的人。”
陆怀寒听了笑眯眯的道:“男娃子吩咐,莫敢不从,别说是借,你就算要了我的人,我也心甘情愿。”
萧丞一脚狠狠跺在陆怀寒脚面上,陆怀寒却哈哈大笑。
“如果是六头牛绑在一起那么大的怪物,用什么东西能钳制住?”
陆怀寒呆了一呆,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有六头牛那么大的怪物?”
话音刚落,头顶隐隐传来阵阵闷雷声。
萧丞没说话,固执的看着他,陆怀寒只能说道:“用涂了桐油的绳子,绑上九环扣,只要不用火烧,几乎什么东西都挣不断,也走不脱。”
萧丞点点头:“那你来弄,两天后送去我家,还是那句话,人情我记下。”
萧丞转身便跑开,留下陆怀寒笑眯眯的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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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丞抱着满怀的药材,往海家渡赶,闷雷声越发密集。萧丞加快了脚程,天气还是阴暗下来,乌云罩顶。萧丞只感觉脚上一阵阵的疼,他低下头,就看到草鞋下面不知道何时,磨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脚底板已经磨出红色的血痕。
他又抬起头望了望天上,周围的湿气越发的重了,怀里的草药淋不得雨。萧丞转头向不远处林子里的岔路走去。
不远处出现一座破旧院落,这是萧丞之前和萧丞的叔叔赶集,路过这里意外发现的,这个时候正巧可以避一避雨。
这个时候,天上的雨点开始砸下来,萧丞跑着钻进院子,看了看怀里的草药,还好,草药没有淋湿,不然损了药性就白花铜板了。
萧丞进了木屋,打算暂时避一避,刚刚走进木屋,他就呆了一呆。一把刀横在了他的颈间。
萧丞不敢回头,也不敢看是谁,脖子上冰冷的触觉让他通体冰凉。
“我没见你们样貌,你们这样杀人灭口,不讲道理。”萧丞低声说。
后面的人无动于衷,萧丞也不再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过了半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只是个小男娃子。”
身后的人方才放下刀,萧丞伸手抹了抹裤子,抹掉手上的冷汗,面色平静的转身,在他身后,拿到架在他脖子的上,是那位白天在药铺呵斥他的中年男人曹轩叔。而不远处,站着那位少年公子。
只是,少年公子此时脸色异样苍白,嘴角泛红,纱衣上隐隐有几分血迹。地上还摆着一副新的泥炉药罐子,正煮着药。
曹轩叔谨慎的盯着萧丞:“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萧丞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答非所问的看着少年公子的衣衫:“你衣服脏了。”
少年公子突然轻笑了两声:“我受了伤你好像看不见,一直盯着我的衣裳。为什么?”
萧丞想了想:“人命不值钱,衣裳值钱。”
曹轩叔听完,面露怒色:“你的命不值钱,但我家公子的命,非常值钱。”
萧丞想了想,忽然说:“你和少东家一样。”
曹轩叔听了为之气结,自己家公子何等尊贵,怎么会跟什么东家比?
少年公子也不气,只是轻笑着问:“哦?”
萧丞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就低声说:“人命本就不值钱,值钱的是少东家的身份,所以,你应该和少东家一样。”
曹轩叔呵道:“大胆,你这乡野娃娃……”
面对曹轩叔的呵斥,少年公子却摆了摆手,曹轩叔只能忍住不说。少年公子认真的想了想,忽然问萧丞:“你叫什么名字?”
“萧丞。”
少年公子点点头,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的曹轩叔连忙从地上拿起药罐子,倒了满满一罐盖,递给公子。
公子接过药,刚要喝下,萧丞没做声,走到跟前,伸手一拍,满满一罐盖的药汤撒了一地。
曹轩叔眼神一冷,盯着萧丞。
萧丞只感觉周围一股冷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先前在药铺里,还有在门口,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公子眼神也深邃了几分,盯着萧丞,一语不发。周围的气氛瞬间仿佛凝固了。
萧丞抬起头,强忍着寒意,直视少年公子:“你伤了肺腑,这药喝下去,遇到寒凉天气,会发作的更厉害。”
曹轩叔眼睛微微眯起来:“这药就是治肺腑的。”
“这里头有一味天脚板,是凉性的,现在是祛热止痛,不过久了,趁着伤时,寒入肺腑,会落下病根。”
萧丞说完,就感觉周围寒意渐褪,周围又如平常一般。
少年公子诧异的看着萧丞:“你会诊病下药?”
萧丞摇摇头:“我会练毒,但是老瞎子说过,是药三分毒,药理、毒理相通。”
少年公子突然敛了肃容,轻笑两声:“那你来给我诊诊病,我这里有好些从药铺买的药,你瞧一瞧,帮我煎两幅药。”
萧丞上下打量公子一圈:“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一碗面。”
少年公子愣了一愣,饶有兴趣的问:“人家都会想办法要银子,你怎的只要我的衣服、鞋,还有一碗面?”
萧丞眼神平静的看着他。
“银钱对穷人家来说,会招灾。”
少年公子看了一眼萧丞脚上的破旧草鞋,又隐隐看到他走过的地方,泛着红痕。眼神微微有了些变化。
“好,照你说的做。”
曹轩叔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双新靴,一件罩衫。递给萧丞。
少年公子说:“面,等我病好了,定是请你吃的。”
萧丞沉默半晌,指了指少年公子:“我要你身上这件。”
少年公子虽然略有诧异,还是脱下罩衫递给萧丞,又将新罩衫穿了起来。
萧丞接过罩衫,点点头,没在说什么,在一堆药材里翻找了一下,便找出了一包生姜。递给曹轩叔。
“把这个加进他的药里,重新煎一下,三碗水煎成一碗。”
曹轩叔接过生姜,看了少年公子一眼,公子闭上了眼睛,曹轩叔低下头,煎药去了。
萧丞抱着纱衣,又将新鞋一并抱在怀里,躲到了屋子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既得了新鞋,为何不穿?”
萧丞看了他一眼,没言语。说了也没用,就像东家永远不会知道,海家渡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儿。
萧丞抬头看着窗沿,外面的雨偶尔打进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萧丞忽的想起陆怀寒教过他的一句书本上的话:“不可与夏虫语冰。”
现在想来,这话原是这个意思。果然,读了书以后,很多道理,触景之下,瞬间明悟。看来,果然还是要读书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昨夜整夜未眠,加上天没亮就赶去了坞镇,这一路奔忙难免疲惫。没多久,萧丞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等萧丞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了西边,雨也停了,外面湿润的泥土混着青草味儿。屋子里的曹轩叔和那少年公子,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桌子上还放了些什么东西。
萧丞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看到桌子上裹着一个布包,包里头有很多草药,想来这两个人不通药理,就买了很多用不上的药,眼下也就都留在这里了。
既是不用铜板的药,自然不能丢,萧丞连忙去裹紧包裹,忽然,从里面滚出了个什么东西。萧丞低头一瞧,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袋子是缎子做的,摸上去滑滑的,萧丞以前从没摸过这种质地的荷包,心中喜欢。
摸了半天,才想起打开袋子,袋子里有一些散碎银子,还有一吊铜板。
上面还带着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萧丞认的不多,但是认出了坞镇面摊上面,都会挂着的幌,这一个“面”字,他是认得的。
想来,这公子两人是有事先走了,给他留下了一些银钱,请他吃面的。
萧丞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钱,银子他见过,但是没摸过,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算术,但是那两吊铜钱,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萧丞数了又数,这一吊钱居然足足有一千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