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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1 / 2)


西江王朝,文康十四年。

“你还愿意娶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谢意都怔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就在撷芳斋人来人往的档口,有这么多士族子弟,寒门学子在看着的情况下,说出这句带着点胁迫、发难甚至于试探意味的话。

自母亲去世,父亲只打发了管家来处理后事之后,她就知道女人在谢融心里没有任何轻重。她的母亲是这样,那些姐姐的母亲和姐姐们也是这样,即便她卖力讨好谢融,她的婚事也会这样,谢意终其一生,若不能令自己浊清分明,便只能随波逐流。

昔年秋猎,圣人恩准王公大臣携妻小一同前往汤山围场,是时太子在朝中名声斐然,如日中天,谢融日常被委以重用,心怀开阔,她一个女孩儿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去看看男儿的世界。

她初涉围场,见禁军林立,旌旗铁骑,烽鼓相传,胸间某种被压抑的情怀如翻江之水一泻千里。

若她是男儿,以她才情,今日也该位列三军亦或军师帐中,哪怕为孔明执笔,诸葛掌灯,这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是女子,只能隔山望海,梦醒黄粱。

她远远地走过,听那刀枪环佩之声,眼中有热流淌过。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高喝,圣人遭遇刺杀。

她胸腔如雷鼓动,想到这一生或许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的才情得以展现,或许她可以摒弃礼教,突破世俗,与世间男儿比肩风流,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万顷山河,松涛千里,想到的是浣纱秦淮,士族流光,艳羡的是金戈铁马,怒啸中原。

她转头即奔往马厩,取烈马奇袭刺客背后。

她常在香山悬崖旷野奔驰,马术一流,鲜为人知,与姜利一同习武,虽只练得皮毛,但已足够起到威慑的作用。

红缨枪当头扫过,一名刺客人头滚落。

她占了先机,又是从后背突袭,加之观察下来,对方虽来势凶猛,但不伤害混乱中无辜奔走的侍从奴仆,因才对她有所放松。

她料定他们不是简单的刺客。

即在对方出神的刹那之间,她高声道:“今日圣人出驾汤山,随军戍卫三千,皇族宗亲百余,王公大臣百余,内侍宫嫔百余,另有伙夫随从等数百余,均是西江忠臣良民,为护圣驾视死如归之人,尔等不过数十,何以抗衡?”

话是这么说,可她余光扫过,前来救驾的禁军护卫不过百余,与对方人数不相上下,且对方出手狠辣,一看都是精锐之师。

其余人都去了哪里?

她心中迅速地想着应变之策,然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刺客,害怕终究难免,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至下颚,她也不敢拭去,只气势凛人地盯着对方,红缨枪在风中猎猎飞扬。

刺客领头似被她唬到,迟疑道:“你是何人?”

“我只是养在深闺内院的一名小女子罢了,然只是我这样柔弱的女子,因钦慕圣人风采,面对乱臣贼子,亦有舍身取义之胆,尔等竟不羞愧吗?”

“何所羞愧?这个狗皇帝无德无能,治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老子杀了他又何妨?你这小女子倒有胆有识,不若加入我军,向我主公投诚,待他日改朝换代,让你当皇后又如何?”

谢意眉头一皱,有了定论。

近年来西北动乱不休,河西节度使李重夔骁勇善战,多谋善断,先是平定塞外之乱,后又解决青州水患,安置雍州流民,攘外安内,双管齐下,名声渐起。

晋王徐穹曾受命于湖广两带治理水患与恢复民生,却迟迟不得良效。圣人追责,消息传至京中,方才知晓赈灾款早被李重夔夺走。

圣人心中对这位盛名在外手握重权的节度使早有忌惮,不经查实就屡次打压,终究逼反了李重夔。

李重夔在军中威望极高,传闻其人文武双全,赏罚分明,交游广阔,没有士族阶级之分。于这乱世凡有心有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皆可投奔于他,但他至今只盘踞西北,毗邻湖广,并未公然揭竿而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想今日就有刺客突袭猎场,谢意也忽而明白过来,若李重夔当真心有乾坤,不至区区数十人就敢挑战天威,白白牺牲,这么做大抵只是为了试探圣人的态度。

如此一想,她心中豁然开朗,开门见山地问:“你主上可是河西节度使李重夔?”

对方惊诧:“你怎么知道?”

“节度使能人善用,策无遗算,小女子曾有幸听闻过他与塞外一战的英雄事迹。只如此人物沦落绿林,到底令人可惜,当今圣上宽容,不若请节度使遣使一见,圣人驾前公道自有定论。”

李重夔据传是爱民之人,生灵涂炭必不是他心中所愿。他等待多日,应是想要圣人一个明确的态度。

谢意猜想,这群人跑到围场来撒野,恐怕也是威吓圣人罢了,以此迫他给一个准信。

只是有些话不宜说得太明白,恐伤了帝王的颜面。

对方没想到区区一个后院的女子,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居然能猜到主上的心思,视线在人群中走了一遭,忽而朗声大笑:“也罢,今日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你这小女子很有意思,待至西北,我将如实转告给主上,届时还要请圣人给个明断!”

说罢,他大手一挥,数十人马当即撤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圣人这才由左右内侍和一干近卫大臣簇拥着走出大帐,此时禁军首领才突围而出,奔至圣驾前领罪。

原来半柱香之前,围场突起大火,禁军有疑,前去探看,不想遭遇对方围歼。半晌之后副首领调度三军,留下一支前锋队保护圣人安全,其余人等均深入林中,却接二连三掉入对方陷阱。

李重夔早有预谋,分派多路人马打散禁军势力,逐个击破,最后余数十人于账前叫阵,若存心要反,圣人此刻恐怕已是刀下亡魂了。

谢意也心有余悸,微微抚着胸口,掌心被红缨枪磨破了皮,一阵阵疼后知后觉涌上来。

待察觉到身旁视线后,才反应过来圣人正在叫她。

获悉她的身份,圣人看向谢融,赞道:“谢公养了一个好女儿,奇谋妙计堪比男儿,胆识心机,不输我王朝一干大臣啊!”

这话一出口,众位臣公皆红了老脸。

不想事后谢融却斥责了她:“你冲出去时可曾想过,若然此计不得,被掳掠至对方军中,一个女子丢了名节,我谢家满门该当如何?”

她反驳道:“父亲,若当真如此,女儿会血溅当场,绝不给谢家丢人!可明明女儿救了圣人,亦得圣人嘉许,为何您就不能……”

为何女子就永远得不到他一个正眼相看?妻子如是,女儿亦如是。

谢融哼笑:“你当圣人是傻子吗?禁军异动,圣人怎会不知?汤山附近就有一支铁骑军正在待命,随时准备实施包围,给李重夔一个痛击,可就因为你的出现,打破了圣人原先的计划。圣人不加追究,不是因为你拍的马屁响亮,而是想借此机会给王公大臣一个警示。”

当时在账内,圣人始终端坐于案后,气定神闲地饮茶,听着她说的话,面上微带笑意。然只有他一人听出是自己的女儿,胆战心惊地窥探圣人,见圣人身旁殿前司守将按住刀柄,欲要拔剑,圣人给了一个眼神安抚了他。

当时他已然猜到,这是圣人与李重夔的较量。

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居然还以为凭借微薄之力扭转了乾坤?圣人之所以没有反杀,只是想试探大臣们的忠心,借此敲打一些心怀鬼胎的人罢了。

别以为圣人昏庸,就看不出好瓜坏瓜。

谢融说完拂袖而去,让她罚跪祠堂三日,不再允许她出家门一步。

从那以后,谢意胸间山水褪色,一腔热血渐渐凉息。若然不是谢融突然自戕,死因离奇,她被人迫害,命悬一线,而身边至亲至爱均至险境,虎狼环伺,不得不被迫还击,她本该早早认命,或许今日已经嫁入梁家,成为梁嘉善的妻子了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山水间微澜起伏,渐渐将她推至一个无路可走的境地?

谢意回过神来,望向身旁的少年。

是从将他带回谢府的那一天开始的吗?

始终没有听到梁嘉善的回应,夹道两旁又都是看戏的目光,谢意这时才察觉不妥,朝梁嘉善微微颔首示意,就要从旁经过。

少年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由她下楼去。不想刚至撷芳斋门口,梁嘉善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气喘吁吁地说:“谢意,我……我愿意的。”

虽然这才是他第二次见她,但花灯节的初见已经足够他看清心意了。

他带着一丝腼腆,一丝忐忑,努力平息着胸间涌动的情愫,说道:“谢公离世,我以为你要守孝三年,如今不宜与我谈论婚嫁之事,刚才我只是,只是一时……”

“一时太激动,忘记表态了吧?”有人追出来笑话他。

其余人等在旁看着,一句也不饶过他。

“梁嘉善,没料到你有今天啊。”

“咱们梁太尉的公子,一向是京都抢手的好郎君,相貌俊朗,性情温柔,谁家的女儿不想嫁?”

“这么些年我好似从未见过嘉善红脸。”

“这不就见着了吗?怎么样,红了脸的梁公子是否比往日更加俊朗了?”

“确是如此,梁兄,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今日好酒看来没你的份了,我等就与状元郎酣畅去罢,不打搅梁兄了。”

一群少年打趣也有分寸,说完如潮般退了下去。梁嘉善愣在原地,左右不是,还是祝秋宴先反应过来,拱手牵了马来,将缰绳交到梁嘉善手上。

“还请梁公子好生将小姐送回府中,七禅就暂且退下了。”

他说完看向谢意,谢意的目光也拢着他,淡淡的,稀碎的,糅杂在月光中。祝秋宴听着河畔的水流声,心里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他强忍着,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给梁嘉善与谢意一片天地。

离开之后,他流连几处,终返撷芳斋。

青石板桥边已然没有了小姐的踪迹,有的只是恩威并施的皇家人。徐穹要娶谢晚,否则就将掘了阿婆的坟。

他有选择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那一夜,祝秋宴醉至天明,敞着衣襟倒在千秋园的桃林中。

谢意早间梳洗完毕,照例来园子察看,冷不丁撞见这么一个醉鬼,端详他半晌,终是叹了声息。

她让人把他抬回房间,祝秋宴朦胧间睁开双眼,见她一身骑装干净利落,忍不住问:“小姐去哪里?”

谢意本不欲回,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我约了梁嘉善一道去郊外骑马。”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追来,谢意随手折过一枝桃花,插入他的胸口。

“小姐。”

他急忙唤住她,眼中似有未名的情愫亟待相告,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意打断了。“七禅,你醉了,有什么话等你清醒一点再说也不迟,先好好休息吧。”

谢意凝睇着他,少年脸孔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曾在那双眼里看到与她相似的挣扎不甘,他们都是不肯低头的人,心中亦都藏着秀丽山河,经世伟业,然而他们终究要学会妥协。

“这花很配你。”

她也想一睁开眼,就能逸情山水,将花簪进少年乌发间,逗得他面红耳赤,可每每望见人世,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但她还是仍想用微薄之力,再守护他一次。

“去睡吧,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说罢离去。

祝秋宴注视着那道纤瘦的背影,心痛之感越发强烈,似要将他整个人烧灼了去。他才发现,原来他待她早已今非昔比。

他枕着发寒的被衾沉沉睡去,待到午后,管家将他叫醒,说是教书先生来了。

他惘惘地看着管家,管家觉得好笑,上前拍醒他,又重复道:“小姐给你请的教书先生来了,书房也连夜收拾出来了,就在隔壁。”

他仍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突然?

“昨晚,我……”

“昨晚小姐一回府,就又出了门去,一直到子时才归,老奴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只叮嘱老奴将书房收拾出来,今日午后会有先生来府里教你读书。”

子时,子时。

祝秋宴喃喃念着,想起昨夜,倏忽间泪盈于睫。

他在做什么?他究竟还要伤她到何时?

她夤夜为他寻找良师,他却要图谋害她亲人。

祝秋宴跌跌撞撞冲出房间,推开书房的门,待看清里面的陈设之后,一股巨大的痛感席卷了他。

这间书房,俨然按照谢意的书斋布置,里面装点着四书五经,古玩玉器,还有一捧新鲜的桃枝。

而谢意为他请的先生,正是他曾十数年偷听墙角始终不得入门的大家江溪,数年前的会文馆编撰,才华冠绝京都。

江溪执卷含笑:“先去将衣服穿好吧。”

祝秋宴拱手作揖。

他后来仔细回想,那一日的午后,是他生平得到过最大的温暖。而同一时间在郊外的谢意,却在经历生平最龌龊的时刻。

她手执缰绳,扬鞭策马,蓦然回首,刹那风华。

梁嘉善追逐着前面的身影,一颗心已然沉醉了。他爱上这鲜衣怒马的女子,他一定要娶她,在那一刻他肯定地告诉自己。

之后他们将马牵到溪边饮水,谢意拂着面庞,侧目看他:“你让我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心悦诚服:“你的马术真的很好,难怪当日圣驾之前,你选了最烈的马,能威慑到刺客。”

谢意回想起谢融所言,对当今圣人平添一分惧意。她笑了笑,没有再提及当日之事,只是道:“晚晚说春日宴时你曾陪她一起赛马,多谢你。”

“为什么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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