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年,沈晏才能走上金安寺,在石阶前独立良久良久。
他打开那把竹骨伞,轻轻放在石阶前,说:“……对不起。”
“你那么怕冷,还在雪日里朝拜。”
“我出手流放了沈绝,他此生都将颠沛流离,凄苦潦倒……你若知道,一定很生气。”
沈晏沉默一下,忽然问:“你怎么不骂我?”
山寺空荡,无人作答,唯有钟声悠然,回响不绝。
良久,沈晏笑了笑,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
他留下那把竹骨伞,离开了金安寺。一生不曾再娶妻,直至六十一岁,孤独终老。
……
时光流转,回到大渊三十二年,落雨纷纷的桃林下。
琉璃打着竹骨伞,望着眼前的沈晏,怔然几分。
沈晏穿了一身微微泛白的淡青色长袍,身影单薄。兄长命他来折桃花,他不曾带伞,雨打湿了他清俊的眉眼,染上几分狼狈。
“……”
沈晏匆匆看了琉璃一眼,便不多言,转身去折树上的桃花。
“等等!”
琉璃忽然开口,惊动了沈晏。他顿了一下,回过首,目色缄默地望了琉璃一眼。
琉璃心知那些王公贵族马上要往这边来,伸手拉住沈晏的手腕,匆匆便往桃林深处去。
沈晏一愣,回避不及,再恍神,已经随着琉璃藏在了幽深的林间。他垂眸,少女柔软细腻的掌心覆在她的腕上,如春风化雪,绵绵缠缠。
“……公主。”
沈晏收回手,行了礼,语气沉稳,却道:“我是沈晏。”
长安谁不知晓公主殿下喜欢沈绝,同在鹿鸣书院,沈晏也略有耳闻,如今这一句,便是在提醒琉璃,他不是沈绝。
琉璃闻声回眸,发间珠钗泠泠晃动。
她诧异地瞧了瞧沈晏,沉默一瞬,眼波流转,潋滟若花,轻笑道:“我知道,沈晏。”
这二字,仿佛穿越了世事轮回,历经沧海桑田,说得轻轻,听入耳中,重若磐石。
沈晏一怔,偏偏公主语气轻柔,忽然凑近,打破沉默道:“晏是哪个晏?”
她倾身而来,竹骨伞微抬,顺势遮住沈晏俯下的身,沈晏仓促抬眸,瞧得琉璃一双桃花眼,盛满清辉,熠熠望来。
一霎那,清香满怀。
沈晏敛了敛眸,后退一步,垂首低声道:“回公主,日安晏。”
“……”
琉璃神色一顿,望着他后退那一步,来回觑了好几眼,不悦地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是日安晏,不过是为了与他多说几句话罢了。然沈晏后退这一步,着实令人伤心。
琉璃侧着脸,故作淡淡道:“听闻沈绝输了比试要来折桃花,怎么你倒来了?”
沈晏俯身,语气低沉,道:“受兄长嘱托,替他折一枝桃花。”
“偏他爱使唤人,你倒也听他的。”
琉璃微哼一声,语气中,对沈绝很是不屑。
沈晏心中微微诧异,却不想多过问公主与兄长的事,只告辞一声,便要去折桃花。
“……等等。”
琉璃又唤住了他。
沈晏缓缓收回手,回身望来。
琉璃望着桃花,悠悠叹息道:“下了雨,花枝都湿了,你若折回去,岂不是惹一身嫌,吃力不讨好啊。”
沈晏一时沉默,眉眼黯然,唇畔浮起一丝苦笑。
显然,他亦知晓此行不讨好。只是身在沈府,地位卑微,纵使身不由己,又能如何?
琉璃却从袖中抽出一枝折好的桃花,递给沈晏,漫不经心道:“诺,我这有一枝折好的,你拿去。”
沈晏怔了怔,不曾接过桃枝,只缓缓道:“这……”
“拿着吧!”
见他不收,琉璃一把将桃枝塞到他袖里,嗔道:“你若不拿回去,沈绝又要说你了。”
沈晏闻言,眼睑微垂,不再推拒。
他暗想:原来,公主是想兄长能拿到一枝桃花,自己替她传个物,也不算什么。
琉璃不知沈晏所想,见天色蒙蒙,雨连绵不绝,便将竹骨伞也递给沈晏,道:“一路回去,免得又淋了雨,这把竹骨伞……”
她停顿一下,语气中几分落寞:“你也带走吧。”
竹骨伞悠悠晃动,溅落几滴雨珠。
沈晏一时恍然,久久回不过神。
他反复思量:公主赠桃枝,可以当作为了兄长。公主赠伞,又是为何?难道说……
难道说,公主是位心善的菩萨?
沈晏沉默些许,回绝道:“公主只一把伞,还是自己撑着吧。”
琉璃闻言,忽地笑开了来。
少年沈晏啊,原是这般润物细无声的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灿若春华,皎若流仙,漫天嫣然桃林,都不及她的颜色。只发间的桃花簪泠泠晃动,一时恍了沈晏的眼。
沈晏望着她,心中起了涟漪。
琉璃笑了笑,却忽然凑过来,语气轻轻道:“你怕我被雨淋啊?那你与我共撑一把伞不就好了?你看,你收了我的桃枝,收了我的伞,不如……也收下我吧。”
“沈晏。”
琉璃抬起灵动的眼眸,目色脉脉,唤道。
沈晏彻底回不过神来了。
他一顿,思绪宛若忽然停滞,无法转动。他长睫微颤,抬手接过竹骨伞,然后……
然后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远去的身影。
琉璃手中空空,一愣一愣:“……”
沈晏……被她吓跑了?
林间雨渐大,风声呼啸,发间落满寒凉的春雨,眼前除却瑟瑟飘落的桃花,再没有沈晏的影子。
琉璃终于回过神,后知后觉,凄凉道:“……等等,我真的只有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