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沈季泽,卢茸又加快了脚步,小狗吐着舌头哈赤哈赤地跟着,和他一?口气冲回了院子。
财爷正拿着水瓢,给院中种的那棵银杏树浇水。
小树苗儿不好长,他从熟人那儿移植过来一株碗口粗细的,给卢茸说:“这?棵树和你一?样,都是八岁,爷爷一并伺弄着,看你俩谁长得好。”
度过无精打采的前一?周,银杏树已经适应下来,叶子慢慢抬起了头。
“爷爷,我回来了。”卢茸招呼了一?声,匆匆往二楼卧室跑。
“慢点,别摔着。”
将书包扔到椅子上,卢茸爬上床,揭开枕头旁盖着座机的枕巾。乳白色的机身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一?丝动静。
他拿起话筒,轻声说:“喂,哥哥,是我。”
片刻后,又将话筒慢慢放回原位。
楼下传来菜入锅的爆油声,财爷在做晚饭了。卢茸又珍惜地摸摸电话,才倒退着下床,开始做作业。
在翻页或者?写?累了的间隙,他会习惯性抬头看一?眼电话。那座一?直沉默的电话,既让他焦灼,又让他心?安。
“茸茸,吃饭了。”财爷做好了饭菜,在楼下喊。
“来了。”卢茸写好最后一道题,将书本笔盒都放回书包,这?才下了楼。
今晚的菜是青椒炒肉和西红柿蛋汤,还?有一?个素炒白菜。
财爷给卢茸碗里夹肉丝,嘴里问:“娃,觉得新学校怎么样?和那些同?学都处得好吗?爷爷给你烤点栗子,明天给那些同?学带去吃。”
卢茸嚼着米饭道:“我们学校不准带吃的去。”
“不准带啊。”财爷犯了难:“那要不让你同?学来家里吃?”
卢茸想了想:“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很好的同?学,等以后吧。”
“行,你想什么时候带回家都行,爷爷给你们做好吃的。”
卢茸很香地吃着饭,脸颊嚼得鼓鼓的,没注意到财爷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茸茸啊……”半晌后,财爷终于开口。
“唔。”卢茸将肉丝拌在饭里往嘴里拨。
财爷说完这?句又不做声了。
卢茸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筷子看向他。
“爷爷,什么事啊。”
财爷犹豫了下,说:“茸茸,你知道打电话的时候,听筒拿起来,里面会滴滴响吗?”
卢茸不知道财爷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偏着头回忆了一?下。
他每次接电话时,听筒里并没有滴滴响,只有沈季泽在对面等待时的呼吸声。
于是他肯定地摇摇头:“没有听到滴滴响。”
财爷的表情似是很为难,又说:“那拿起听筒时,电话上面的数字是亮的,这?个你知道吧?”
卢茸咬着筷子头没有回答。
“你看啊,如果电话是好的,那它听筒拿起来后,那些数字会发光,还?会滴滴响。”
见卢茸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财爷硬着头皮继续道:“每个电话都要连电话线的,电话线的孔就在屁股上。”
卢茸用没有拿筷子的手探向身后。
财爷说:“说的是电话屁股,就是下面那个座机,屁股上有个孔,专门用来连电话线,要连上电话线了,这?个电话才能用。”
卢茸说:“那,那电话线——”
“电话线要专门的人才会装,而且如果咱们的电话装上电话线,就不会是以前那个号码,是换了个新号码。”财爷飞快地打断道。
卢茸愣怔片刻后,喃喃道:“新号码啊……”
“对,只能打新号码电话才响,老号码还?是打不通的。”
卢茸定定瞧着自己的碗,一?声不吭,财爷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肉丝:“快吃啊乖娃,新同学肯定能玩到一起,爷爷等你带他们来家玩。”
又过了会儿,他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把财爷夹给他的肉丝一?根根吃光,碗里的米也刨得一?刻不留。
“爷爷,我上楼了。”他放下空碗站起身。
“去吧。”
卢茸慢慢往二楼走,小小的肩膀垮塌着,脚像没有力气似的在地上拖。
财爷转头看着他背影,摇头叹了口气。
他回到卧室爬上床,扯过被子将自己全身盖住,蜷成一?个圆圆的铺盖卷儿。
片刻后,卷儿里伸出只细白的小手,将枕头旁的电话一?点点拖了进去。
透过被子卷儿的缝隙,可以听到里面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第二天,卢茸放学回家后,看到枕头旁的电话已经不见了。
他没有去问财爷,只站在床边发了会儿怔,便坐回书桌,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和笔盒,开始写?作业。
过了几天,财爷搭乘顺风车去了次龙泉村附近的疗养中心?,想找那些工人打听沈岩的联系方式。
工人们也只有他之前留下的手机号码,拨通后显示是空号。
“沈工做完这?里的活儿就接了新工程,应该已经换号了,咱们只是干活的,也联系不上他。”
财爷去村里的废墟上转了圈,负手站立了半个小时,最后又搭乘那辆回程的顺风车下了山。
卢茸没有再提电话的事,上学放学做作业,和小狗玩耍,财爷膝前撒娇,一?切都恢复成没有见过沈季泽之前的样子。
只是在寒假来临后,他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去镇子头站一?会儿。
三点过会有一?辆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到站,只停留几分钟,上下乘客后,班车就开往下一?个地点。
卢茸风雪无阻地站在停车点旁边,戴着一?顶咖啡色的狗耳朵棉帽,套着厚厚的围巾手套,盯着那些下车的人。
如果遇上天下雨,就会撑一?把爷爷递给他的小花伞。
停车点旁边卖包子的小贩都熟了,看到他就会打招呼:“卢茸,今天来得挺早啊。”
“不早了,只差十分钟了。”卢茸严肃着一?张小脸。
看到那辆深灰色的班车从远方驶来,他眼眸都会发亮,小跑着迎上去,再跟着车往回跑,停在站台上。
他一?个个去看那些下车的人,直到车门关闭,出发,消失在小镇尽头。眼里的光芒终于黯淡下去,唤一声:“小狗,回家。”
小孩带着大黄狗,如同?之前的每一天,顺着回家的岔道,失落地慢慢向前。
很快就过年了,爷孙俩听着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就着一?桌子的菜,端起酒杯碰了碰。
“祝爷爷身体健康,非常非常健康,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健康。”卢茸端起梅子酒嘬了一?口。
财爷笑得眯了眼:“好好好,就算为了我茸茸,爷爷身体也一?定会健康。”
卢茸盯着杯里那泓浅褐色液体,在心里默念:“祝哥哥开开心?心?,非常非常开心?,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开心?。”
默念完后,又嘬了一?口。
“你可别喝多了,等醉了就像小狗儿一样耍横。”财爷提醒道。
卢茸赶紧护住酒杯:“就这一?杯,就这一?杯。”
小狗趴在旁边,很懒地啃着一?块肉骨头,啃两口又用爪子拨一拨。
窗户上贴着红窗花,可以看到天上有烟花炸开。屋外冷风阵阵,屋子里却暖洋洋的。
又是新的一?年来临了。
……
数年后。
夏日的中午,树叶都晒得发蔫,只有蝉撕心?裂肺地鸣叫。
拉着窗帘的屋内,电风扇对着床一?直吹。床上的少年揉揉眼睛,顶着睡得蓬松的头发坐起了身。头发偏长了,末端稍有些卷曲,挡住了一?点眼睛。
他穿着宽大的白色旧t恤,松松垮垮挂在肩上,被风扇吹出波浪的纹路。露出的修长脖颈和肩膀,皮肤白得发光。下面却只穿着一?条短裤,两条细白的腿又长又直。
他穿上床边的拖鞋,拉开了窗帘,对着突然刺目的阳光眯了眯眼,长而密的睫毛,拉成了一?道弧线。
唰地拉紧窗帘,他关掉风扇推门下楼,拖鞋在水泥地面上敲得啪啪作响。到了楼下,打开冰箱,取出根冰棍咬下一?大口,嘴里嚼得嘎吱嘎吱的往外走。
大黄狗懒洋洋地伏在屋檐下,看见他后也没动,只若有似无地甩了甩尾巴。
院子里,财爷蹲在一株花枝旁,用手拢着下面的土,头也不抬地说:“茸茸,把那把剪枝的大剪刀给我拿来。”
少年又啪嗒啪嗒地回了屋,片刻后,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尾音还有些软:“爷爷,剪刀放哪儿了?柜子里没有。”
“就在窗台上搁着的。”
“唔,找着了。”
卢茸将剪刀递给财爷,又蹲在旁边看他剪枝,不时咬一口冰棍。
“走远点吃,这?声音听得我牙酸。”财爷说。
卢茸蹲着往后退了两步,继续咔嚓咔嚓。
财爷将一?根曳出的花枝剪掉:“我牙齿酸呢,别在这儿,自己回屋看电视去。”
“又开始嫌弃我了。”卢茸嘟囔着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