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绣春刀,毅然走进了寒风冷冽的冬日中。
身后,骆之城和骆安顺在镇抚司大门里,遥遥看着沈夕远走。
骆安顺有些不满:“父亲,既然已有人给他送了罪名,为何还要放他去诏狱监刑?何不就此将他送进三法司,或者干脆杀了,也替我们骆家拔了这根刺!”
骆之城扫了骆安顺一眼:“你以为杀他,是那般容易的吗?即然有人要我们骆家吞着这根针,便有人有办法,在身后保着他。冒然借这种小罪头动了他,也照样有人把他保出来。若到时他得知真相……”
“何必要为他搭上我骆家世袭锦衣卫的名声。”骆之城扫了一眼骆安顺:“我命他去监刑,自然是相信他并未与东林党有勾结。而且正因为他未与东林有来往,左光斗行刑之时,才必然有人前来营救。到时候,东林党徒怎么杀他,都不为过;若东林党徒杀不了他……”
骆之城的眼眸中,现出腾腾火焰:“你以为丢了朝廷重犯的罪名,又是他小小的锦衣卫总旗能担得起的吗?”
骆安顺赫然大悟。
“还是父亲高明!一石二鸟,沈夕这根硬刺,也该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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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夕步进诏狱。
这是他极不爱来的一处地方。如果说北镇抚司还会因为锦衣卫们整日杀戮揖捕,而显得低沉阴郁;那么整个诏狱便因为吞噬了太多人命,而充满了森森阴气和血腥。
他不喜欢这味道。所以向来只揖捕人犯后,便交给校尉们押送来这里。让他踏进这处,不过也是第三次。
入口的守卫校尉,将沈夕的锦衣腰牌好好地看了好几遍。最后才慢吞吞地拿钥匙,开门。
沈夕有点怀疑。
但还是踏进了诏狱。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果然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呼吸都差点止住。
通往狱间的走廊上,墙壁不知有多少年未曾修缮,满满得居然全都是斑驳的血污。这些污渍,怕是每一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从这里拉进去,最后变成尸首拖出来。
沈夕虽少进诏狱,但是多少也曾听过他们严刑拷打的手段。什么眼珠子、肉块子挂在剑上刀上的,屡见不鲜。
沈夕摒了气息,向狱所内走去。
他想先去看一眼左光斗,确认他在狱所内无误,再静待后日午时的行刑。
可是还没等沈夕走近关押着左光斗的狱间,便突然听到狱所里传来一阵阵痛哭。哭声似乎十分压抑,但是又带着歇斯底里的痛楚。
“老师……老师!”
敏锐的感觉让沈夕察觉出这应该非是诏狱中的动静,他几乎瞬间加快脚步,直奔左光斗的狱所前,嚓地一下拔刀!
左光斗狱所之内的两人,皆是一惊。
正跪在地上痛哭的年轻男子,脸上还挂着泪珠,神色却是一僵。
沈夕的目光,立时移到侧坐在地板烂草中的男人——
瞬时,沈夕的目光呼吸,也是一窒。
男人已然经受了无数的严刑拷打,炮烙之刑;脸上的皮肉都已被鞭烂,两只眼眶都被戳瞎戳烂,一只烂掉的眼球几乎要脱垂出眼眶;手脚上严然已再无半分好皮,躺放在烂草上的右腿,已被生生地鞭打、烙焦,皮肉翻转,坦露白骨!
即使沈夕素来揖捕凶犯,斩杀无数,可如今竟见人犯被折磨至此,也不忍入目。
而跪于男人身侧的年轻男子一见到站于狱口的沈夕,便怒不可遏,怒吼:“你们这些没有王法没有良知的东西!竟把老师折磨至此!你们还是人吗?还配活着吗?!我今日就与你们拼了……”
“道邻!”已瘫于烂草上的左光斗用出最后的力气,喝吼住他。“你是我左门下唯一的希望,你还在此处做何?!速速与我滚出门去,我左光斗自此不再有你这个学生!”
“老师!”被叫做“道邻”的年轻男人伏地,放声痛哭。
沈夕终于明白,刚刚为何入狱的校尉慢吞吞的查验他的腰牌;许是他们收了不少银子,才放了这年轻人前来见老师最后一面。可没想老师竟被折磨得不人不鬼,实在令人痛入心腑。
沈夕知道,他本该拔刀便拿下这名年轻男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伏地绝望的哭声,竟让沈夕心有戚焉。
烂草上的左光斗挣扎着喘息,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地上的年轻人:“这世间已然稀烂,但若有你在,便微光尚存。你需谨记杨大人、赵大人及为师的教诲,举廉正国、弹肆小人、澄明人间。也许将过不久,吾等血肉性命身躯,便可换来新的人间……吾徒,切记,切记……”
年轻男人连连点头,伏地大声痛哭。
沈夕手握绣春刀,站立在狱门之外。
他静静地听着左光斗几乎用尽力气的最后遗言,也望着地上年轻男人痛楚的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这被他亲手揖来的左大人的话,竟让沈夕恍然想起了他穿越过去的幻境……
那时光流逝后的时空,世间安稳繁华,百姓安居乐业。人们脸上不再有酸苦,也不再因朝廷的动荡而整日惴惴不安。
那个他曾经穿越的时空,是那般澄明安定。仿佛就是眼前这男人,一直幻想的澄明人间……
沈夕恍然。
却突然间,身后蓦然传来脚步声。
“沈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