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会来信,江怀允早有预料。甚至于,从扣押大理寺卿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着这封信。
江怀允抬了抬眼,管家将信颤颤巍巍地递过去,叠着手站在一侧,心中惴惴,不时侧头看一眼。
约莫能猜出信中所写,江怀允还是从头到尾认真看完。
短短一封信,他看了许久才放下,略带沉思地看向段广阳。
后者似有所感,拱手道:“但凭王爷吩咐。”
信件搁在桌案上,从窗缝中挤进来的风一吹,轻飘飘的纸张似乎就要迎风而起。江怀允单手按住一角,沉吟道:“刺客的审讯还由刑部尚书负责,你去审大理寺卿。”
这命令改得甚是突然,段广阳茫然片刻,随即意识到可能和太上皇的来信有关。他按下满腹疑惑,顺从道:“是。”
段广阳可以按捺住心中好奇,在一旁五官都要皱成一团的管家却忍不住。
待段广阳一离开,他当即满怀忧虑地问:“太上皇怎么会突然来信?可是——”
江怀允按了下额角,沉出一口气,毫无隐瞒道:“他承认上元节的刺客皆是他所派,拿大理寺卿的位置和本王换那些刺客。”
管家忧虑的面色空白一瞬,错愕又震惊:“那些刺客居然是太上皇的人?!”脱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呐呐道,“可就算是太上皇的人,堂堂大理寺卿,居然还没有那些刺客来得重要?”
江怀允目光落在信件上。
他心中也正有此疑问。范阳来信是他意料之中,但如此之快却远远超出他的预估。按时间推算,这封信大约是在收到大理寺卿被扣押的消息后才从范阳送出,表面上看似是毫无破绽。
可恰恰是因着表面上的严丝合缝,才更让他起疑。送信的时间,安排的似乎过于刻意。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太上皇是个再内敛谨慎不过的人。按他的性子,至少要仔细权衡何者更重要,考虑好方方面面才会做决定。
这信送得如此之快,要么是他得到消息的同时立刻做出了抉择,要么就是他早已衡量过,只等着合适的时机。
可不论哪种可能,都无一例外的指向了一个事实:这些刺客,于他至关重要。
这些刺客口有多严,太上皇心中必然知晓,可他还是按捺不住,急于将这些刺客救出去,甚至不惜将大理寺卿的位置腾出来。
更甚者,另一方明明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人马,他也情愿认下。
这太诡异。
心中如此想,怕管家多想,江怀允避重就轻地解释:“太上皇避居范阳颐养天年,上元节的刺杀闹得满城风雨,若他和此事扯上关系,名声尽毁。与名声相比,已经被扣押下狱的大理寺卿显然不值一提。”
管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皱着的眉头却未松开,欲言又止地望向江怀允。
江怀允将信收好,开始处理奏折。
见他没有询问的意思,管家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道:“王爷摄政以来,办的第一个人便是深受太上皇倚重的大理寺卿,会不会……”
管家迟疑着不知如何说。他一直照看江怀允,虽说与太上皇鲜少碰面,可从王爷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太上皇并非是好相与之人。王爷如今要和太上皇为敌,万一惹他忌惮,岂非后患无穷?
江怀允却顿时领会管家的未尽之意。他头也不抬:“太上皇如今避居范阳行宫,不理政事。”
话是如此说,可太上皇反应如此迅疾,就知他远远没有表现得淡泊。管家并未被江怀允的话安慰到,仍是愁眉不展:“太上皇在位多年,毕竟根基深厚,王爷最好还是别与他正面相对,否则——”
这话出于好意,江怀允顿了下,截断他的话:“本王并非要与他为敌。”
管家眉头稍舒,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江怀允续道,“可本王也断然不会做不掌实权的摄政王。”
管家一愣,呐呐道:“王爷——”
江怀允抬眼,眸中毫无波澜,好似泰山压顶的难处也不放在眼里:“若太上皇能如他所言,不理朝政,那本王与他就会相安无事。”
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太上皇把持朝政不肯放权,江怀允若要掌权,当先就要扫清太上皇的余威,他们的敌对是必然。
读懂江怀允言外之意的管家愈发担忧,眉心都要皱成起伏的层峦:“老奴唯恐太上皇会对王爷不利——”
“正是为了少些不利,本王才更要如此。”江怀允掷地有声地开口,眉眼间都透着坚定,“我命我掌,本王绝不会任人宰割。”
*
用过午膳,谢祁照旧回到暖塌上读书。刺骨的冬日里,房里温暖如春,暖塌更是将他烘的暖洋洋的。没多会儿便觉昏昏欲睡,谢祁随手将书扣在脸上,摊在暖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察觉到门被推开。谢祁睡得轻,虽然醒了,以为是康安,便也懒得睁眼,只自然地等着再度睡去。
但今日的“康安”极为讨厌,在房中走走停停,约莫是看了一圈,才慢慢移向床榻的位置。不消片刻,谢祁便感觉身上多了层被衾,是“康安”在给他盖被。
念及“康安”好意,谢祁便忍下。
谁知这还不算完,下一步,“康安”竟伸手将他脸上的书拿走。
谢祁好觉被搅和的怒气终于忍不住,阖着眼,声音沉沉,略带警告地喊:“康安。”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片刻,紧接着响起。
谢祁睁开眼,撑臂做起来,转头正要怒斥,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满面怒色瞬间转为愕然。
房中的那人面白须净,上了年纪的缘故,褶皱清晰可见。他对着谢祁躬身行礼,眼中隐有泪意:“老奴叩拜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祁在他行礼的同时,迅速从暖塌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箭步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搀着他去暖塌坐下。
那人推脱道:“这有失礼数,殿下不可。”
谢祁却执拗地扶他坐好,才低声道:“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何必拘泥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