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在鸟鸣声中醒来。
这是她在至福乐原伊利西昂的第三天。
天色才蒙蒙亮,她就继续躺着,聆听群鸟啼啭,疑惑的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明明岛上有那么多会唱歌的小生灵,一入夜之后,周遭就安静得只剩海风吹过树梢。
忽然有乐声加入了鸟儿的歌唱。
那音色与鸟鸣迥异,却一样悦耳。
潘多拉好奇地起身张望。声音从赫尔墨斯的神祠后方传来。她便走出小屋,穿过草地,循声来到露天的祭坛。
她一眼就看到了祭坛侧旁柱子顶端的身影。
黎明紫色的烟云与廊柱融为一体,从石柱底下冒出来似的;远远地乍一瞧,赫尔墨斯仿佛坐在日车辉光喷薄欲出的云端。披风从他身上垂落,和悄然在一夜间攀上廊柱的藤花一起随微风摇曳着。
他手中拿着新奇的物件,正凑在唇边呜呜吹着。
潘多拉还没走近,音乐便骤然止歇。
“我吵醒你了?”
她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神使已经从柱子顶端落到她面前,声音带些微的歉意。
潘多拉摇头:“我已经醒了。”她看向他手中的物件:“这是什么……是乐器吗?真好听。”
“排笛,”赫尔墨斯说着又奏出一串音符,状似无意地提及,“是我发明的小玩意。”
潘多拉并不惊讶,也没有吐出什么阿谀奉承的话,只是点点头。但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莫名让赫尔墨斯满足。在她眼里,他大约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晨鸟殷勤的欢唱还在继续,这里天气始终如春日般和煦,长着漂亮尾羽的公鸟也日复一日地围绕着树梢卖力地起舞。赫尔墨斯瞥见,顿时又感到有些屈辱。他在向潘多拉炫耀什么?他是众神的信使、猎杀百眼巨人的小偷之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赫尔墨斯立刻将排笛收起。
潘多拉察觉他不想再继续乐器的话题,便问道:“今天您要教我什么?”
“和昨天一样。”
闻言,潘多拉眼睛明亮起来。
--为了让她拥有更多人性,他首先会教导她如何巧妙地操控言语。
赫尔墨斯是这么说的。昨天整整一日,他们都坐在神祠后柔软翠绿的草坡上。赫尔墨斯编织词句,向潘多拉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他先将神明的谱系娓娓道来:
大地女神盖亚与天王乌拉诺斯诞下诸多孩子,他们就是提坦神族和暴风巨人。盖亚为丈夫无止尽的求欢所苦,于是最为精明的神子克洛诺斯与弟兄联合埋伏,以镰刀削去天王的雄威,终结了母亲的苦难。
天地就此分开,世界属于提坦神族。
提坦神王克洛诺斯害怕自食恶果,提防自己的孩子终有一日也会将他拽下天空的王座,便把子女一个不留地吞下。只有小儿子宙斯被母亲及时藏起,幸免于难。变得强大之后,宙斯让克洛诺斯服下魔药,依次吐出被父神吞噬的兄长与姐姐们--波塞冬、哈得斯、赫拉、得墨忒尔与赫斯提亚。
那之后便是与提坦神族的十年战争。
提坦神族战败,克洛诺斯与大部分提坦神族坠落天空,囚禁于名为塔耳塔罗斯的深渊。宙斯成为天空主宰、万神之王,海洋属于波塞冬,冥界则归哈得斯执掌。
除了神谱,赫尔墨斯还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许多事。比如提坦神族阿特拉斯为何会受罚,永远地矗立在天空与海洋的尽头,以臂膀支撑住天空屹立不倒。
赫尔墨斯诉说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里拉琴,徐徐描绘出生动场景。再遥远的过往都在琴声和语声中在潘多拉眼前重现。
他也不止讲述。讲完一段,他就会微微笑着让潘多拉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
最开始潘多拉迟疑不语。但在赫尔墨斯再三鼓励下,她终于开口。词语与句子自然而然地成形连缀起来,她都无比惊讶,自己竟然能够将这些故事说得很好。
她的惊讶太过明显,赫尔墨斯便笑起来。
他伸手过去,拇指指腹在她嘴唇上轻轻擦过,就像在奥林波斯峰顶的那个时刻一样。“这是我祝福过的唇舌,怎么可能做不到这样的事。”他这么说的时候,她在神明浓绿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什么缘故,潘多拉的胸膛中突兀地揪了一下。
她将这陌生的悸动理解为某种警告。
以后还是不要随便直视神明的眼睛了。她低下头去。赫尔墨斯也随之沉默了一会儿。
即便如此,潘多拉还是很喜欢和赫尔墨斯度过的昨日时光。她单纯地觉得,如果今天也会是坐在草地上、倾听与复述轮换的一天,那就很好。
但是赫尔墨斯摇摇头,否定她没有出口的猜想:“你已经学会怎么说出动听的话语,现在该实战应用了。”
潘多拉投去疑惑的注视,安静地等他继续解释。
“你可以和这里的居民打交道了。”
“可是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您。”
赫尔墨斯笑着在她头上轻轻一拂,像揭开不存在的面纱:“现在他们看得见你了。”
他们走下石头小屋与神祠并立的山丘,往最近的村庄进发。
逐渐变得通透的晨曦中,一草一木都在闪闪发光。那座山丘上只有青草和橄榄树,虽然只隔了一天,潘多拉再次踏足乐原平坦的土地,左顾右盼,不免步子放缓。
她被路边野花托着轻颤的露珠吸引住,看得有点出神。她随即想到赫尔墨斯可能已经走远了,慌张抬头。
他站在一步外看着她,表情和语调都很柔和:“晨曦女神落下的泪滴就成了晨露。”
“晨曦女神为什么要哭泣?”
“因为她的爱人虽然不死,却无法免于衰老。”
这是又一个赫尔墨斯尚未向潘多拉讲述的故事。她懵懵地咬住下唇。赫尔墨斯的表情没什么异状,但她感觉不应该追问晨曦女神落泪的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