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方面,潘多拉已经拥有了超出外表同龄之人的知识与技巧。但在另一些方面,她根本不懂得要受思考上的束缚。比如美丑,比如凡人的道德对错,她明白这些概念,但并不被它们左右情绪与判断。雅典娜赐予的灰瞳让她看清更深处。
卡戎沉默地注视潘多拉片刻,撑桨再次驱使小舟前进。
相对的水岸在船桨几下起落之间就变得隐约可见。左岸人影幢幢,右岸则被暗淡的雾气萦绕,看不分明。分割两岸的河床逐渐变得平缓,水流最终汇入小舟停驻的青灰湖泊。
“悲苦之河阿刻戎分割此岸与彼岸,与悲叹之河都汇入这片同样名为阿刻戎的湖泊。而我的工作,就是向来到左岸的亡者收取一个银币的船费,给他们喝下遗忘之川莱瑟的河水,最后带他们渡往对岸的金穗花之原。”
卡戎耐心解说的话语无端让潘多拉觉得,可能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些事,但他其实并非不愿意将冥界错综复杂的水系介绍给乘客听。
细看之下,阿刻戎河之上层叠飘着数不清的灰影。每一重都有艘与潘多拉所乘坐的一模一样的小船,与卡戎样貌完全相同的老者撑着长桨立在船尾。
无一例外,每艘船上的乘客只有一人。潘多拉看不清渡船客的脸,那些渡河的人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即便重叠到一处也没有反应。
“那些船夫……也都是您?”
卡戎笑了。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看起来更为可怖:“当然。领那些人渡河的每个都是我,在这里与你对话的同样是我。只不过其中的一些‘我’所做的只有收钱、让他们忘记一切,还有划船。”
赫尔墨斯从来没有向潘多拉详细解释过神明的性质。但从这一天她所目睹的一切不难判断,不论是奥林波斯还是大地之下的神明都能同时在许多地方存在。区别只在于个体力量的强弱。
卡戎态度平和,潘多拉不禁多问了句:“虽然对您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但您为什么不用大一些的船同时载许多人过河呢?”
“因为在死亡之时,每个凡人都终究是、也必须是孤身一人。”
潘多拉眸光闪动,抿住了嘴唇。
伊利西昂是受祝福的故去之地,她时不时误入的梦境碎片都是死者遗忘的过往,其中不乏最后时刻的回忆,死亡对她来说依旧是个遥远抽象的名词。
“那么有一天,我也会独自乘坐您的小船渡往阿刻戎彼岸吗?”
卡戎没有立刻回答。他粗粝的嗓音因为放缓略显柔和:“会。但你还年轻,那应当会是许多年后。”
她降生至今的时间只能用天来计数。“许多年”只比死亡要近一点点。即便真正来到冥界,目睹亡者们渡过悲苦的河川,潘多拉还是难以想象自己终将迎来的死会是什么模样。况且,她根本不知道还没正式开始的人生又有什么等待着她。
见潘多拉久久不语,卡戎再次划动船桨远离阿刻戎两岸,淡淡的语声与雾气一同掠过她身侧,宛如叹息:“赫尔墨斯还没回来,等待期间,我不妨带你去看一眼冥界的其他河川。”
※
稍早一些时候,大地之上,通往伊利西昂的入口附近,阿波罗的车架悬停空中,金发蓝眼的神明立于车头,正等待着什么。
他猛地侧首,对着忽然出现的身影冷然说道:“赫尔墨斯。”
众神使者口气更像闲聊:“你似乎料定了我一定会来找你。”
阿波罗举起金色短剑:“这还在我手里。”
“即便我没有把剑落下,我也依旧会来找你。阿尔忒弥斯没有跟来?不--”赫尔墨斯眼神扫过四周,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狩猎之神正在某处盯着我,随时准备给我一箭。”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态度良好地询问:“现在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要闯进伊利西昂带走潘多拉?”
“她为了惩戒人类而诞生,你却想要和她鬼混。”
赫尔墨斯抬了抬眉毛,似乎被阿波罗直白的措辞逗乐了:“我不觉得你有资格教训我克制私欲。而且,你对这个计划原本就缺乏兴趣,要催促我快些将她带回奥林波斯的也不该是你。”
“潘多拉不需要我的赠礼,因此她诞生时我并不在场。但我预见到了你继续与她纠缠不清的未来。”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口气依旧随意:“那是不幸到足以惊动预言之神的未来?”
“我知道你会去偷盗仙馔密酒,但我来不及阻止你。”
“这指控毫无根据。我可没有从赫柏那里偷任何东西。如果不信,你大可以搜身。”
阿波罗怒极反笑:“现在它当然已经不在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使用偷来的酒?再度延长在伊利西昂停留的期限?还是甚至说……将它赐予没有资格获得永生的谁?”
赫尔墨斯只是微笑,一副懒得争辩的模样。
“但仙馔密酒只能算是细枝末节。潘多拉留在你身边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我预料到你一定会抗拒,才打算趁你不在带走她。”
“如果后果真的那么严重,那么不妨免掉铺垫,请你用福柏让渡的神谕之舌直接告诉我,你用宙斯赐予的全知之眼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完全看清那种未来的全貌,无法捋清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这本来就极为异常。我看见--”阿波罗的双眸湛蓝得妖异,他轻缓吐字的分量也陡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在吟诵诗篇,每一个音节又隐含压迫力: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一拍停顿。
阿波罗面无表情地盯着赫尔墨斯身后的一点,凝视只有他能看见的光景。
“世间再无凡人念诵赫尔墨斯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