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子太太不自然地退避了几步,小幅度挣扎着想抽回头发,神色不安。眼神也和上午见面时一样得躲闪。
感受到手里被拉扯的触感,我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抽手松开了她的头发。
——我之前还想着这是哪位的发色这么潮,奶奶灰挺好看的呀!
原来是真·奶奶灰。
我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一样,关切地冲她问道:“太太您怎么来横滨了?这里最近可不太安全。”
她喏喏地低着头,有些不敢回答。
但看到我微笑着关心她,她又好像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合适。
“没……没什么。我家里有些财产在横滨,来处理点问题。”
啊……这个问题我倒的确是不太好问。
我笑眯眯地接话:“啊,这样啊。太太您也太大意了,横滨这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一个人来呢?好歹让您的先生陪您一起来啊!”说着就热心地上前搀住了她的胳膊。
她在听到我说到“先生”的字眼时身体猛地僵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怖而难以接受的事一样,恍惚了起来。
我心里觉得很奇怪。
毕竟他丈夫虽然看起来对他吆五喝六的,但她似乎逆来顺受很久了,这种反应在是害怕吗?麻木久了的人至于这么害怕么?听见名字就能这样?
我搀着她往刚才她进入的小屋里走,顺路开了灯。
她似乎是不情愿的。但耐不住年纪大了,身形还单薄,被我稍稍使劲就半拽着进来了。
……
屋里积了一层不厚不薄的灰。随着开门时激起的扬尘混入,流动的空气干燥得让我喉咙发痒,勉强压回了咳意。
我环视四周,确认这里应该起码两个月没人收拾了。
秀子老太太把墙角的沙发防尘布掀了,让我坐。
“刚回来还没收拾,不好意思啊。”
我笑着点头:“打扰了。”
继而盯着院里大花盆里那株半死不活的草发呆。
“但是……”我微笑着开口。
她神色紧张了起来。
“您这里起码得有大半年没人住了吧,您自己收拾恐怕很累啊……您先生也不陪着来。”
她的手又哆嗦了一下。
“他……他平常也不怎么干活的,饭都不会做。除了买房子时看了一遍,他都没管过这里,来了也是添乱,我还要照顾他。”
我顺手捞起窗台上一块儿积灰的旧布站起来:“我先帮您收拾收拾卧室吧,天都黑了,您今晚先休息,明天再打……哎呀!够脏的啊!您这儿究竟多久没来人了?”
“不劳烦了!”她高声道,同时急匆匆地大步过来抽走我手里的抹布,“不给你添麻烦。我这里起码一年没人来了。很难收拾的。”
“那您今晚还是住旅店吧!这里根本没法住人啊。”
我嗔怪地看着她:“说起来……您身体还挺硬朗的,这里的空气这么呛人,我都有些想咳嗽,忍不住清了清喉咙,您看起来倒是还挺适应的。”
她猛地怔了一瞬,接着温和地笑了笑:“没事,我家在山区小镇嘛,灰尘多都习惯了。你是大城市的姑娘,不习惯也正常。”
……
我在这一刹那隐约感受到了一丝违和感,但……好像又是我太警惕所以忍不住觉得她哪里都有问题的缘故。
我压下疑问搀着她往院里的方向走:“我们从大门出去吧,这里离最近的旅社近一点。天都黑了,我们尽快吧。横滨这几天还挺不安全的。”
她这次倒是乖顺地被我带着往前走了。
……
天色昏暗下有些模糊的视线让她毫无觉察地被我带着走,径直往前凑近了院墙,然后整个人怔在了院墙前。
我站在离她五步远的背后,静静地看着她僵住的身躯。
“看来,太太忘了在院里开一扇正门呢。”
轻缓的陈述打破了死寂。
……
“我……”秀子太太背影已经开始颤抖了,却还是不肯轻易松口,“我好多年没来这里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如果是这样的话……太太,您知道自己或许有梦游症吗?”
“什么?”她愕然了,转过身来盯着我,神色怪异。
我盯着她的眼睛:“真的,您一定是在睡梦中往返过横滨。”
她迷茫地看着我,嘴唇抖了抖想问我,却又害怕这是什么陷阱。
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总不能是因为横滨过于钟灵毓秀,连植物也生出了异能吧?”
她愣愣地看着我,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她能理解的东西,缓缓扭头盯着院子里那个花盆。
我不说话了。
她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了起来。
“是吧!您看,如果不是太太您给它梦游浇了水,那就一定是它自己爬出来喝了水。几年没浇水的蕨类植物还能活成这个水平,这个异能可以考虑让它加入我们武装侦探社当看门神将了!”
我热心地给她的草介绍着新工作。
她绷着嘴巴不肯说话了,摆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我凑近她紧绷的身体,好奇道:“说起来……今天警察先生在讲解案情时,您的先生可是大加斥责那位失踪的太太天天打牌赌博,都不回家做饭,以至于那家男人不得不天天自己出去吃。”
“说到这里,您的先生还特意夸耀了一番自己从来不吃外面那些不干净的饭,只吃家里您为他准备的食物呢。”
我瞥了眼她颤抖起来的嘴唇,接着盯着她的眼睛:“这次您独自出门在外,您的先生终于肯去吃那些外面的‘脏东西’了么?”
“真是难得……体贴妻子出门办事还要做自己的饭太不方便了,所以不肯跟过来让你照顾;可是这么体贴的男人却宁可接受去吃不干净的食物都不肯分担一点打扫卫生的家务。男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诶。”
“……”
她终于崩溃地委顿在地,哭了起来。
**
“他被抓走了……”秀子太太泣不成声,“你们走了之后就有警察来跟我们说,我先生因为涉案必须拘捕。”
“我哭着求他们。明明之前那个警长都说了暂不拘捕,只是做了笔录就走了。说是让我们不离开本地即可。”
“可是他们不听我的啊呜呜呜呜——他们把他抓走了。”
“我想去找之前那个警官求情。结果那个警察抓完人不久就又回来了,还告诉我他其实不是警察!想让我先生活命,就得按他说的做!”
“他说我一个老太太,没人会为难我。侦探社的那个小侦探见过我,就算撞见了我也不会觉得我是给他们办事的坏人。”
“他让我盯着这个仓库,如果有枪声或者打斗声、再或者什么别的看起来不对劲的动静传出,就到这个小屋子的二楼给他们打电话。”
“接下来你就知道了……我被你抓住了……”
秀子太太坐在冰冷的地面抽泣着,神情满是崩溃无助。
继而在我的沉默思考中突然抓住我的裤腿,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们会救出来他的是吧?你们不是警察的合作方吗?”
她眼中那滴悬而未落的热泪在充满希冀地看着我时啪嗒地掉了下来。
我正斟酌着的思绪被她突然的动作给打断,整个人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狼狈地避开了她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后退挣开了她的手。
“这个组织是外来的黑|帮,侦探社正在追查,已经在行动中了。况且你也看见了,他们还惹了港口黑手党的人,讨不了好的。”
他说的那个假警官大概就是那个组织的人,但是……违和感还在……为什么?
她掉着泪再次扑了上来:“拜托!拜托!你们认识警察的对吧?!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我不敢告诉别人啊……我真的不敢!”
我心里一哆嗦,尴尬地往旁边避让:“你先回去吧。现在他们已经焦头烂额到顾不上你了。等……等他们被抓住了,我们会帮忙找你的丈夫的。”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我心底已经给那个跳跳虎判了死刑。
毕竟这种情况下,对方怎么可能还费心保护这个闲人。可是如果直接放老头走,他透露了他们撤离的行踪……
秀子太太一听这个组织变得自顾不暇就如蒙大赦,甚至还想往我身上扑。
我手足无措地又退了两步,说道:“我现在就要去和同伴会合了,你这个情况我记住了!有条件的话会帮你找人的!但你最好去找警察再报个案。”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我:“那……那我是可以回家了么?但是那些人会不会、会不会……”
我明白她的苦恼,对她说:“如果你不害怕,我用异能力送你回去。不会被发现的。”
她一听到异能力,果然下意识缩了缩身形。
但很快,她就颤抖着发白的唇对我嗫嚅着:“拜托了。”
我伸手抓住她僵硬的胳膊,把她送回了她家门口。
***
我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收拾了心情披星戴月地转移到了国木田先生的身边。
现身的瞬间,我尚且什么都没看见,迎面扑来的就是芥川的异能黑兽!
我吓得赶紧往侧面撤了能跨越的最大范围的十米。
——森鸥外赌对了,我的空间根本挡不住芥川的罗生门。
第一次见到芥川被他误当敌人攻击时,如果不是太宰在场和中也路过,我就算没当场凉透恐怕也得在异能空间躺个十年八年的。
……
我努力绷住脸色,看向了一边的国木田和谷崎,即使心如擂鼓也尽量装作泰然自若。
没心思去想为什么这两人怎么凑在了一处而且和芥川杠上了,我被谷崎的伤势吓得心头狠狠一震。
我把谷崎收进了我的空间,转移到了我身后,悄悄停滞了他的状态。
他没有反抗。
国木田和谷崎在我出现的一瞬间就一边大喘着气一边抽空看了我一眼。而后立刻回头警惕地盯着咳嗽不止的芥川龙之介。
芥川一击不中似乎也并没有继续的意图,定定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不屑地嘲讽道:“就是你这么个女人么……胆敢背叛中也大人!”
我:“……”
你要唠这个,我可就不怂了。
——森鸥外,合着你就是这么在你们港|黑内部黑我的?
我忍不住想把他丢回森鸥外的办公室了。
我就不信你这个没见过我异能的家伙能反应得过来!就算是在我的世界,每次碰上这家伙要打我,我们俩拼的都是手速——
看我先把他仍几十里开外还是他先切开我的空间操纵黑兽直冲我劈下。
但那个小家伙好歹有点最后的良心,知道当初算是我捡回了他和他妹妹,而且我也算不上敌人,不会对我下死手。
这个就……
看着国木田苍白的脸色和谷崎身上的伤势,再看看对面这个小兔宰治教出来的小兔崽子凶恶又嫌弃的眼神,我挎着个批脸恨恨想道:
——还是直接扔回去给森鸥外吧!
*
然而不等我狗狗祟祟不讲武德地直接下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哈欠,继而是同等懒散的声线:“呦、呦……停下吧。”
“芥川,森鸥外的命令应该不是让你来杀人的吧?”
……
芥川龙之介瞳孔紧缩,怔怔地盯着对面慢悠悠地闲庭信步着的太宰治:“太宰先……”
而后黑着脸咽回了那句敬称,恶犬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太宰治。
太宰治踱步过来,压根没给对面一个眼神。
他瞥了眼国木田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的状态,歪着毛绒绒的脑袋稀奇感叹:“国木田,你好像有点缺乏锻炼哎~”
国木田独步黑着一张脸:“闭嘴!干正事!”
——唯独不想听太宰这个弱鸡说他体质不行的国木田怒而打断。
我苦着一张脸,很想问为什么让你们去抓两只猴子却抓到了港|黑的疯狗,那猴子呢?
但又不敢打断这股微妙的氛围。
尤其我才对着个玻璃用了溯流,现在看见太宰治就心虚得不敢搭腔。
……
而这家伙的大脑显然稳定发挥了——
“青木,能把谷崎的情况恢复吗?哦,还有,把乱步先生放出来吧。再不放他出来他就要生气了。”
我心底一沉——直接在他们面前用溯流么?
所以,果然……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港|黑的人已经知道了吧。
……
我老实地应了声,把乱步给放了出来,同时把谷崎的时间往前溯流了两个小时。
他又变得活蹦乱跳了起来。同时伸伸胳膊动动腿,看向我的眼神惊奇又感动。
——我懂的,他只是不想进与谢野的医疗室。
*
乱步出来后看了眼对面的阴沉沉的芥川,立刻掌握了局面,和太宰治旁若无人地低声交流了起来。
犯了错误的我不敢往前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和谷崎在一旁当蘑菇。
我警惕地看着对面阴着脸且眼睛都因为忍耐而变得血红的芥川,防备他突然发疯。
——森鸥外的命令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将近四年没看见太宰治的芥川可未必还记得森鸥外是哪根葱。
**
但芥川比我想的有出息点。
他居然没有跟太宰治大声哔哔让他“清醒一点!”“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什么的。
……
乱步和太宰治三言两语就讨论完了。但俩人还是没看向芥川,而是扭头看向了我。
我顶着芥川杀人般的目光和这两个最强大脑的视线,有如芒刺在背,露出了尴尬而难看的微笑。
……
“嗨!嗨!看这里!”太宰治不知道看着我想了些什么,突然扭头对芥川嚷嚷着。
芥川迅速放过了我,转头对太宰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谈判。”太宰治朝他耸耸肩伸出了两只手摆了摆,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