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笑了起来,“我觉得也是。”
前途大好的克格勃来到远东这荒芜之地,当然不是为了吃苦受累。
但凡利益足够,他就不会拒绝继续合作。
确保能继续合作,秦蓁带着货物回去继续育种。
这一年秋收时节,玉米有了质的提升,试验田里的亩产量高达四百二十斤。
当然更让秦蓁兴奋的还是红薯和土豆的产量,在播种前洒了农家肥的黑土地里,两样薯类的亩产量突破四位数。
在报纸上四处放卫星的亩产万斤面前。
亩产量千斤就是个弟弟。
然而万斤粮食他们没看到,可一千斤的地瓜却是自己一点点挖出来的。
屯垦在陀罗县的转业官兵们慕名来参观了秦蓁的试验田,回去后兴奋的跟首长汇报,“咱们也种地瓜吧。”
现在全国有65亿人,人均粮食消耗量是两百公斤,这意味着每年要2600亿斤口粮的供应,而去年全国粮食产量是3900亿斤。
按道理说有结余,不过国家需要出口粮食创外汇,用来支持国防和工业基础建设。
粮食远远不够。
工业建设需要什么?
酒精!
玉米能产酒精,地瓜也行!
所以种地瓜吧。
唐奎还有些迟疑,但这点疑惑很快就被打消了,他的警卫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秦蓁现在跟北边交易,不止是给他们酒,还有地瓜粉,她弄得那个地瓜粉细滑细滑的,比咱们吃的小麦粉还要白呢。”
种地瓜。
唐奎也不全是一时兴起。
这段时间秦蓁又弄来了不少的机器,全都是挖土豆机。
没办法,谁让苏联人更喜欢种土豆呢,机械厂里这类机器最多。
当然也不能全种地瓜,除了地瓜就是玉米。
秦蓁不是种了十多亩玉米吗?
一亩地四百斤,那十亩地就有四千斤呢。
这些种子也不够啊。
那就堆肥。
那普通堆肥法堆的农家肥可真好使,他们人多还干不了这点事?
等着那普通堆肥法被写到报纸上,在整个东三省,甚至向南传播后,苏慧兰瞧着自己堆的农家肥,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我觉得你这法子也挺好的,要不回头咱也登个报?”
苏慧兰瞪了恋人一眼,“好不好我还能不知道?我明白秦蓁为啥这么做了。”
她的高温堆肥法的确挺好,但是要求略微高了些。
一个高温就限制了条件,不像是秦蓁的法子,冬天也能用。堆了肥春耕时派上用场,那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简单实用,更惠民。
“其实,秦蓁的那个堆肥法我出了不少主意呢,有用就好。”农学院的高材生不止是会理论,更懂得如何实操。
苏慧兰笑了起来,“正好我要回家一趟,顺带着也推广下这堆肥法。”
金康笑嘻嘻道:“我也跟你回去。”
“你回去做什么?还不够碍事的。”
她有些嫌弃。
回家探亲这事苏慧兰跟杨国华登记过,她本身就是当地人,除了舟车劳顿外倒也没什么。
不过原本一星期的探亲假,被苏慧兰延长了两天。
回来后,年轻的姑娘冲向秦蓁的房间,“你最近还有做噩梦吗?”
秦蓁的旱魃噩梦在垦荒队传播了几天,被杨国华以封建迷信为由禁止传播,以党员、共青团员为主的垦荒队倒是令行禁止,没再传播。
秦蓁的路子又被堵死了,好在总算有一条路是行通了的,起码明年北大荒大规模种植红薯,面对即将到来的饥荒,有了防备。
“偶尔还会梦到。”
秦蓁向来一夜好眠,几乎不做梦。
苏慧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们村有个算命的说,明年咱们这不怎么下雨,会很旱。他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神算子,所以我就去学校找了一位水文系的老师,他说今年咱们这降水的确是比往年少了些,而且观察省里的几个干流和湖泊,水位的确下降了些。”
年轻的姑娘深呼吸了一口气,“那个老师说,明年有可能有旱情,只不过他写信给中央一直没回音。”
“秦蓁,咋办?”
秦蓁没想到,苏慧兰回家探亲,还有这么一番曲折。
“我们贸然写信只怕不好使,不过……”
“可以跟唐将军说。”
两人异口同声。
唐奎之前虽然不在中央,但总有点关系,想要把信递过去也有办法的吧?
另一方面,面对即将到来的旱情积极应对。
起码十万转业官兵组成的军垦大队可以联合起来,积极的防患于未然。
从作物种植到积极的开凿水渠兴修水利,总之有备无患。
“那万一明年风调雨顺呢?”
唐奎看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他觉得手里这封信有千钧重,“要是风调雨顺,你们怕不是要戴上妖言惑众的帽子,甚至被打成右`派。”
右`派。
她倒是听说,有一些知识分子就因为成分问题,被送到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不过没到他们驻地就是了。
这个词让苏慧兰有些心虚,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秦蓁。
站在她旁边的年轻姑娘神色坦然,“那我宁愿被打成右`派。”
苏慧兰当即明白秦蓁话里的意思,倘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她秦蓁一人的荣辱得失又算什么呢?
适才的惶恐不安前所未有的可耻与可怖,苏慧兰挺直胸膛,“也算我一个。”
……
“那后来呢,奶奶你真的被打成右`派了吗?”
年幼的孙子并不懂得左与右到底有什么区别,他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没有。”已然年迈的苏慧兰退休后被返聘,她是国内出名的土壤肥料学家,即便年老后也坚持在科研前线,是共和国宝贵的财富。
而在这个周末,苏慧兰不过是给孙子讲故事的老人而已,“那一年啊,真的干旱,我们平日里捉鱼的水泡子都干涸了大半,我们那一年晾晒了好多咸鱼干,总觉得嘴里都是刺。鱼没了水,肉可真不好吃。”
她年轻时没来得及年少轻狂,在与大地的接触中,锻炼出这几分沉稳。学生们说她优雅从容的老去,但她却又有羡慕学习的对象。
“那奶奶你们的庄稼呢?”
“我们的庄稼啊。”苏慧兰笑了起来,额头上遍布着皱纹都透露出笑意,“我们的庄稼还是丰收了呢,因为那两年我们一直在挖河渠,挖井。你去过那里的农场,看到了那些现代化的喷灌设备了对吗?”
看着小孙儿点头,苏慧兰笑了起来,“那些呀,都是五十年代末我们弄得。”
“怎么可能?那时候咱们国家能生产塑料管吗?我记得当时还大炼钢铁呢。”
“对,咱们国家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去跟别人换啊。”
每天在黑龙江上,都会有小船运输着铁管过来。
一开始秦蓁想要的是铁矿石,但是他们这没工厂,加工也不方便,所以就要钢管。
“你看现在的陀罗县,是中俄边界最重要的贸易口岸,那是我们留下来的。”
私底下的贸易往来有军垦部队打掩护,没人会查到他们头上。
在五十年代末,他们就开始兴建现代化的大农场。
配备了各种农机器械和地下喷灌设备,一开始喷灌设备还不多,主要依赖河渠,靠着种植耐旱的土豆、红薯和玉米,度过了那艰难时期。
“我们不止安然度过,还给国家交了好多粮食,你知道有多少吗?”
小孙儿想了想,觉得自己猜不出来,“多少呀?”
作为北大荒人的后代,他知道现在的北大荒有上百个大型农牧场和二百万公顷的耕地。
“五百垦荒志愿者,还有十万转业官兵和两万家属,在59年的冬天,交给了国家二百亿斤粮食。”
二百亿斤什么概念?
59年全国粮食产量减产,全国粮食产量堪堪达到三千亿斤,较之于上年减产高达17。
而十二万北大荒人开垦出良田二百万公顷,上交国家的粮食占全国粮食产量的百分之七。
小孙儿不相信,“这怎么可能?现在的北大荒粮食产量也才四百亿斤,奶奶你说过的,咱们国家粮食增产,那是引入化肥、有了高产的种子、还有农药、水利共同作用下这才提产的。”
苏慧兰看着具有辩证精神的小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的,现在的北大荒啊,是很好,那也是踩在秦蓁和十二万垦荒人的肩膀上发展起来的,你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爱吃地瓜玉米吗?”
“烤地瓜烤玉米那么好吃,他们为什么不爱吃?”
苏慧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他们小时候整日里吃地瓜玉米面,吃腻歪了。我们呀,可着劲儿种地瓜种玉米,没日没夜的垦荒就是想多种点田。现在日子好了,为了保护北大荒,又退耕还林了。”
曾经被他们烧荒过的荒原,如今再度成为水草肥美的保护区,看不出当年的痕迹。
“奶奶你经常提起秦蓁,可为什么没见你去找过她呢,她人呢?”
苏慧兰看着一脸好奇的小孙儿,她笑着摸了下孩子的脑袋,“她死了。”
“死了?”小男孩一脸的惶恐,“怎么死的呀?我没见你去给她上过坟,爸爸妈妈之前还带我去给那位唐悠阿姨上坟呢。”
“太远了,去不了,在新疆呢。”
从小就看遍了中国地图的小孙儿好奇,“她怎么大老远的去那里呀?”
“因为秦蓁说了呀,衣食父母,吃的问题解决了,北大荒开垦好了她要去新疆,那里是她的新战场,她去那里种棉花了。你要是去新疆,到了那边的军垦农场,肯定能听到她的故事。”
秦蓁总是那么热情,像是把毕生的精力献给了国家,从东北到西北,她不知疲倦。
从地瓜玉米到棉花,她是最富有钻研精神的农学家,却又是一个身边人都觉得浑身是谜的人。
“那她有孩子吗,有孙子吗?”
孙慧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想李建平是喜欢秦蓁的,不然怎么收养了个孩子,还把那孩子培养成了一个探险家呢?对了,秦蓁其实结过一次婚,不过那个男人是个混账,她跟那人离婚后来了北大荒。”
“那个男人真是有眼无珠。”
孙慧兰笑着递给了小孙儿一颗巧克力,“谁说不是呢?”
……
田涛终于出狱了,但是他在监狱里待了太久太久,以至于早就与外面脱节。
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能做什么呢?
田涛想要去工厂工作,他在监狱一直兢兢业业的工作,这才减刑能够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三十五年。
但工厂嫌他年纪大,不要他。
“你要真能吃苦,那就去新疆拾棉花吧,一个月能挣个千八百把块。”
千八百把块。
这吸引了田涛。
这个头发早已经花白的劳改犯,买了一张火车票去了新疆。
等到了新疆,田涛看着那些大块头的机器傻了眼,这些都什么啊。
“拾棉花呀,我们这都用机械,用不着人,你回去吧。”
田涛不甘心,“同志你就让我在这里工作吧,我没地可去了,给我个住的地方给口饭吃就行。”
他什么都没有了。
那军垦农场的人心软,“那你就在这里看大门好了。”
田涛很快就在这里安顿了下来,三十多年前就很会来事的人,到了新的地方第一时间就是去熟悉自己的家。
而当他看到农场里的雕像时,田涛觉得有点眼熟。
他连忙凑近看,嘴里念叨着,“秦蓁,原名秦珍,取其叶蓁蓁之意改名秦蓁,我国知名农业学家……就是她,就是秦珍,我认识。”
农场里的人瞧着这老头疯疯癫癫的忍不住打趣,“咱们这谁不认识秦老师啊。”
“不一样的,她是我老婆!”
“胡说八道,秦老师都没结婚,田老头你别胡说八道,不然小心我们场长把你赶走,他可是秦老师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田涛着急了,他一定要找到秦珍。
跟秦珍认错,都那么多年了,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秦珍这个人吧,其实性子很软,只要自己说几句软话,她就不会跟自己计较了,不是吗?
毕竟他们是夫妻。
“你去把秦珍叫来,就说田涛,田涛要见她。”
那农场的员工听到这话对视一笑,“那我们可请不来,不过田老头你可以自己去找秦老师啊。”
自己去找?
行吧,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上,给她这个面子。
田涛勉为其难的答应,“她在哪里?”
有人回答他,“在罗布泊,你去那里找她就行了。”
罗布泊,死亡之海!
田涛当即怒了,“你们耍我呀!”
“谁他妈的耍你,田老头我们是看你可怜,这才留你在这里住下,你竟然对秦老师这么不恭敬,她老人家都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造她的谣,好意思呀你?”
田涛慌了神,“死了?”
有人指着那雕像,“你没看到那里写着吗?”
田涛这才注意到,秦蓁名字后面有一串阿拉伯数字,她的生命在1984年就结束了。
她竟然死了!
田涛看着离开的两人,匆忙追了过去,“她,她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这是一个谜。
有人说,秦蓁能通灵,在北大荒的时候就好几次梦见旱魃,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干旱,这才有备无患,让北大荒在那三年成为国家的北大仓。
所以她可能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留下了一封书信就去罗布泊探险了,再也没走出来,死生未知。倒是一同随她来到新疆垦荒种棉花的李建平老师看到那封信后笑着说道:“别找了,她走了。”
他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后来那封信的内容大家都知道了,是当年传唱度很广的北大荒歌,只摘取了其中几句——
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做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