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欲明显没有过跟孩子打交道的经历,朝他勾勾手指:“小屁孩儿,来来,你过来,过来哥哥跟你说话。”
小孩儿一只手紧抓着萧白舒的衣摆,看向楚欲的脸,有些?动摇。
“听话就?有糖葫芦。”楚欲哄道:“乖。”
小孩没抵抗住诱惑,这大哥哥也实在是跟另一位大哥哥一样?好看,怯生生地松开?手过去。
楚欲朝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悄悄话,然后给了他一支糖葫芦,孩子拿着糖葫芦就?跑了。
“你吓唬他了?”萧白舒看向楚欲:“他跑这么快。”
“是啊,我说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是不对的,要受罚。今晚要放狼要追他,拿上糖葫芦就?赶紧跑,追上了糖葫芦没了,人也没了。”楚欲讲起故事来语调有些?夸张,说到狼还恶狠狠样?的。
萧白舒当他在讲笑话,转过头看,却发?现楚欲虽然讲得?绘声绘色,视线却淡淡的,不太?像平时的他,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副模样?,有些?少见的疏离,他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楚欲说话。
“那是酒庄老板的幼子,我每年巡查都能见上一次,他知?道你跟我认识,不然怎么会拿你的东西。”萧白舒解释道。
楚欲突然就?笑了,摇摇头道,“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的扶一个陌生孩子,还买糖给他吃。”
萧白舒语结。
二人走过一条最?热闹的街,再?转过去,就?少了些?摊贩,多了些?游玩看花灯的行人。
楚欲难得?轻轻淡淡地开?口:“我小时候不讨喜,顽皮,偷偷跟哥哥去山底下玩,结果?村庄里的人看见我们?都躲着走,只有一个刚下地做完农活庄稼人,特意去另一家的小铺子里买了糖葫芦给我们?吃,后来······我和我哥肚子疼了好几天。”
······
记忆太?久远了,那段时光是他的孩童时期,跟刚才那个小孩差不多的年纪。
并不光彩,也完全不重要,因为只在时间线里占据了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那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那有娘亲,也有兄弟。
占山为王的强盗,一旦手里有了武器,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而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周围几个村庄都恨之入骨的强盗头子是他亲爹。
小时候他跟哥哥会翻遍山上的每一个小土坡,听娘亲的话认清楚漫山遍野的植物,偶尔也会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去看看村庄人家的样?子,看看新鲜的,正常家户的生活。
毕竟他们?的所吃所用,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耕种,甚至连自?己的娘亲,也是生父在村庄里偶遇上的正在疗伤的女?子,强掳回山上奸-淫所娶。
他跟娘亲和哥哥在那短短的幼年时期,相依为命,苟且偷生。
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偷跑出去,看人干农活、挑水、做饭都觉得?有意思?。
不过山脚的村庄当然知?道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心的庄稼人给他们?糖葫芦,结果?是有毒的,楚欲那天忍着没有说出来,拖着哥哥憋了几天的肚子,才让娘亲知?道。
后来才知?道那户庄稼人曾经也被打劫过,辛苦一年的劳作给儿子治病,结果?让他们?山上的人洗劫一空,就?是自?己的生父带着人去抢的,庄稼人的儿子也没了,才想毒死他和他哥,不过一点泻药又怎么会让人死呢?
这些?人有时候傻得?可怜。
“然后呢?”萧白舒问。
楚欲目视前方,步调悠闲:“然后我生父就?很生气,打了我跟我哥,教训我们?乱跑下山,还说······”
回忆里一声粗哑地叫骂击在脑海里。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全是贱人!贱人生的儿子也一个个的都他娘不是省油的灯!”
“你死在山底下就?是你活该!”
“让你乱跑!敢把老子供出去我扒了你的皮!”
······
一声比一声响亮清晰。
像是从他回忆里挥手打在五岁的自?己身上。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地在意这个什么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也不在乎出身在那样?一个贼窝,留给他的除了一点记忆什么也没有,更何况他之后的数十多年都拥有真正珍贵的东西。
即便自?己现在也做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盗中仙,有数不清的难听的好听的传闻,楚欲也跟幼年的境况联系不起来,他只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实现。
说起来,那个山头上唯一让他放在心里的就?只有六岁那年官兵剿匪,满目的尸山血海。
山上的日子过得?越宽裕,上山为匪的人越多,抢来的女?人也越多,强盗的孩子也多起来,死的时候尸体?堆积到发?臭腐烂。
夏天的烈日灼烧,他扒着每一具见过面的、眼熟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却再?也没见过哥哥。
比他大五岁的哥哥,跟他一起躲起来的哥哥。
没有尸体?,也没有踪迹。
他守在臭气熏天的尸堆里等来了野狗野猪和苍蝇、鸦雀,看见肉-体?腐化或者被啃食,身量还没有灌木丛高,躲在里面不敢出声。
等到了黑夜、雨水,狂风吹起来,尸水卷了一身,也没有等到回来的哥哥。
他饿着肚子,还被熏地吐干了胃里的体?-液,苦的、酸腐的,深一脚浅一脚一遍遍地费力翻开?那些?比他高很多壮很多的成年男人,腐烂到发?泡的女?人,血肉模糊的小孩,招引来一堆蚊虫的断肢和内脏,都快要把山上的每一个见过面的人死去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了,也没能找到哥哥。
他想起来,他大概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说过很多次要离开?山上的哥哥,应该是趁机抛下他和娘亲走了。
哥哥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
可他还没有,他太?小了,只够快到六岁,小到要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娘亲的身体?都要用尽力气。
是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强盗头子亲爹,那座人人奸-淫掳掠的山头,他时至今日也不在乎,想起来那些?丑恶嘴脸,难听的辱骂,也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记忆里一些?时间线上的片段。
从什么地方生出来,他没有选择。
但可以选择在意什么。
他幼年短小的人生里,原本唯一在意的只有娘亲和哥哥。
可到最?后,剿匪之后的尸山血海里,相依为命的哥哥成了他和娘亲最?后一线生机,然后却义无反顾的走了。
抛下他们?跟那些?腐尸烂肉化为一处,放任生死。
“还说什么?”
萧白舒看他不说话了,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脑海里冒出来的怒骂被萧白舒清朗的声线打断,楚欲抬头看过去,各色昏黄的,红彤彤的花灯,把萧白舒清晰深邃的眉目都映衬得?柔和下来。
楚欲天生含情?的双目朝他一弯:“还说,下次再?乱吃别人的东西,就?要重重地罚我。”
萧白舒愣了会儿,想起来之前没留意到的地方。
楚欲以前也常买糖葫芦,这时他才发?现,楚欲只是买。
买给他,买给元临和张洲,也买给自?己,但自?己从来也不吃。比如就?像早上那样?,刚才那样?,宁可吃他手里的,也不愿咬给自?己买的。
楚欲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他也能大概猜到,提起来能走神的,避开?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同时也冒出来一些?大概不切实际的想法?。
也比如,不能吃别人的糖葫芦,可以吃他的,是不是能稍微证明他跟楚欲身边的其他人不一样?。
跟那些?兄弟相称的张洲,共事过的小厮丫鬟,千金买来的花魁,都不一样?。
两人在河岸悠悠地走着,无人说话,他看向楚欲,才发?现先前走神的样?子完全消散,已经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于是开?口道:“你生父说的有道理,的确不该随随便便就?吃别人给的东西。”
“别人倒的茶萧庄主也别喝了。”楚欲说。
“为什么?”
萧白舒刚问出来,就?迎上楚欲似笑非笑的眼,好像方才那副淡淡的神情?不是他的。
“萧庄主自?己想。”
他挑唇道:“我若是说出来,怕坏了这些?花灯的气氛。”
那眼色分明就?是轻佻,萧白舒瞬间反应过来。
别人的茶。
是在承州,他第二次遇见楚欲,喝下的那杯茶,被人下了情?-药。
“楚欲。”
萧白舒这次没受他的挑拨,端端正正地唤他。
“嗯?”楚欲有些?意外。
萧白舒这时候这副样?子,加上先前的闲聊,想问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会问为什么是生父?原来自?己还有个哥哥,那现在何处?娘亲呢······
但这都不是他想提的,今晚本就?是出来高高兴兴地讨个乐子,不想拥挤的花灯燃得?这么亮,他也多话了。
却没料到接下来会听到这句话。
“那天晚上,清风间,你跟我,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萧白舒抬目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