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花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
觉得这样的儒雅随和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
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天下,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都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过迂腐之辈读书人。
岑鸳机今天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那个借月色看书的年轻儒士。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
岑鸳机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听说曹晴朗这才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鸳机有些羡慕。
她家离着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岑鸳机至今还没有过真正的远游。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还有瓜子。
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来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说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的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说得格外认真,只解释说‘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应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还是没能忍住,然后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只可惜这件事,与曹晴朗最最说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说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说。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便也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说此事。”
岑鸳机看着年轻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花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
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
与先生相逢于桂花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颗谷雨钱”的天大交情。
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台,钟魁,刘景龙。
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做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台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花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
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天一天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
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先生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说回头看来,陆台当年携带一身的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天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台,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说人,可是一旦与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说朋友,所说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说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有些神色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小小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干脆合上书籍,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藕花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一块位于松籁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颗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手,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说一不要脸。
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提升为一千颗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藕花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说一旦因为钱财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天下四国,国势气运因此变幻不定,山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韦文龙,甚至是朱敛在内,都要被问责,谁都别想跑!
沛湘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销一千颗谷雨钱、只占两成灵气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花这一千颗谷雨钱,除了“投诚”和“登门礼”双重意义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来一座莲藕福地,从中等福地晋升为上等福地,轻而易举,大势所趋。狐国扎根在此,受益匪浅,能够就此恩泽千百年。
长命道友私下造访大管家朱敛。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当谈及狐国的真正价值所在,两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文运。”
这天种秋找朱敛喝酒,老厨子做了几碟子佐酒菜。
双方言语,都无需藏掖,既是家乡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种夫子离去前,起身与朱敛作揖道谢。
朱敛便坦然收了这份大礼。
毕竟狐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搬来的落魄山。莲藕福地以后的天下文运,多出个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谁最乐意见到?当然是身为一国国师却心怀天下苍生的夫子种秋。
朱敛起身相送时,只说一句,“总不能让种夫子后悔来了落魄山。”
种秋摇摇头,“虽死无悔,虽死无悔矣!”
朱敛一巴掌拍在种夫子后背,笑骂道:“说啥晦气话?!”
种秋大笑离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敛觉得这个种秋,是可以当个真圣贤的,就在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欢最后坐在台阶顶部,安安静静,独自坐一会儿,那么烦心就少去。
至于每天与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着开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见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树,米裕也会很开心。
隐官大人曾经在避暑行宫信誓旦旦,说你米裕与我那落魄山,是个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机会要去多做客。
然后年轻隐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轻轻搓动,示意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记诚意。
米裕这会儿笑道:“隐官大人啊隐官大人,当年之所以不愿
我成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贪图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门礼?”
朱敛缓缓走到米裕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壶董家铺子出产的糯米酒酿,落魄山这边,每年都会白收不少。
米裕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滋味软绵,胜在余味,米裕笑道:“难怪落魄山有此风气。”
从韦文龙的如鱼得水,到自己的入乡随俗,再到今夜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曹晴朗和岑鸳机的闲聊。
朱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点头道:“一个山主,一种门风。”
哪怕不说落魄山,就说米裕也认识的那位北俱芦洲年轻剑仙,太徽剑宗宗主齐景龙,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虽然传言被掌律祖师黄童拦下,不许他去宝瓶洲老龙城战场,以一个“太徽剑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暂时当真再死不得了”作为理由,同时剑仙黄童自己则赶赴别洲战场。齐景龙也没有留在祖师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领自家地仙剑修,一同仗剑离开宗门,先联手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几大宗门,再与众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联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乱处,讲不通道理再出剑,一旦出剑,绝不心慈手软。
绝不让北俱芦洲有任何内乱的苗头,防止那些流窜、隐匿妖族修士煽风点火,蔓延成灾。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以此说自家山主陈平安,或是以此说刘景龙,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复几分花丛我无敌的风流本色,小声说道:“那个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树和米粒那边,是真好,真心当自家闺女似的。不但变着法子送礼,件件还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愿意将大把光阴放在两个小姑娘身上,而且丝毫不别扭。隋景澄的出现,使得暖树和米粒这些天的笑声特别多。连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厨子帮忙,帮隋姑娘在师兄荣畅那边,找好了几十个明儿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此作为,还能因为什么?
朱敛嘿嘿笑着,“何必明说。”
朱敛喝完了酒,缓缓道:“大丈夫,论是非不论利害。真豪杰,论顺逆不论成败。圣贤论万世,不论一生!”
米裕点点头,又摇摇头。
隐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敛笑道:“公子当然是唯一。”
————
然后有一天,剑仙左右,来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懒散惯了,偶尔谈正事才会心虚几分。
唯独见到左右这位剑仙,这位隐官大人的师兄,让米剑仙心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们刘羡阳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霁色峰祖师堂外广场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脉弟子左右,先为先生敬香,再端坐门外椅子上。
除了开门的陈暖树,帮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敛在远处旁观。
曹晴朗刚刚陪着种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赶来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帮着左先生将那条椅子搬回祖师堂内,左右说自己来,周米粒不答应!
左右就只好作罢。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这里,估计都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到周米粒返回,陈暖树重新关门。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师弟所说的那个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张大嘴巴,又赶紧将金扁担和行山杖交给暖树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伸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师兄,你可是比桌子还要大的剑仙,都晓得我?”
左右笑问道:“什么叫比桌子还要大?”
周米粒解释道:“就是可以摆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点点头,“勉强可以这么说。”
周米粒开心得原地飞奔,原地踏步车轱辘转,这是她跟裴钱学的,裴钱又是跟宝瓶姐姐学来的,这就是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个暖树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弟在剑气长城,也会经常提起你。他一直担心你被一个叫陈灵均的家伙欺负。如果有的话,我作为你们山主的师兄,可以提醒提醒陈灵均。”
周米粒赶紧说道:“陈灵均去北俱芦洲走江去啦,没有欺负暖树姐姐,桌儿剑仙可别骂他啊。”
陈暖树作揖说道:“左先生,陈灵均很好的,不会欺负谁。”
左右嗯了一声,对那迎面走来抱拳的朱敛,开门见山问道:“如今落魄山上,有无过不去的坎,有无我能帮忙的?”
朱敛收拳后,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帮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个不长眼的宝瓶洲仙人?”
饶是八面玲珑的朱敛,一时间都有些哑然。
这么聊天的,头一遭。
朱敛便说了将莲藕福地与古井破碎洞天,勾连成“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壮举的,只有两座。一座就是朱敛的家乡,昔年福地曾与道祖的莲花洞天相连。
左右听过之后,说道:“小事。”
好不容易来到落魄山,结果就只是做这个,看样子左剑仙似乎还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楼那边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细与朱敛请教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形势,大致清楚后,说可以再问问看长命道友些神道学问,与夫子种秋问一问家乡山河近况,朱先生若是不觉麻烦的话,连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并询问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剑,就不用问谁了。
朱敛一一答应下来,说最多两个时辰。
左右到了竹楼外,喊来了刚刚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当面问了些学问事。
左右说道:“治学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聪明,求学态度其实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问道:“裴钱远游,还没回来?”
曹晴朗点头道:“最后一次传信回落魄山,是皑皑洲雷公庙,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皱眉,“裴钱是亲自传书寄信?”
小小年纪,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小心。别学你师父。
曹晴朗摇头道:“是皑皑洲剑仙前辈谢松花帮忙,裴钱其实行走江湖,相当谨慎。”
左右点点头,微笑道:“这就不错。”
左右看那小师弟,咋看咋不顺眼。
再看小师弟收取的弟子学生,则怎么看怎么顺眼。
左右说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师伯都不太喜欢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记下,占理,却又遇到不讲理的山上神仙,对方仗着境界高欺负人,报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报上师伯的名字。”
从今往后,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已经无需对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左右突然说道:“会不会喝酒?”
曹晴朗赧颜道:“此次远游,喝过,但是不太爱喝。”
左右笑道:“很好。别学你先生当那酒鬼。”
得学师伯。
曹晴朗问道:“我还有些学问上的疑难,师伯忙不忙?”
左右说道:“天下事,忙不过治学。你只管问。”
最终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两天。
洞天福地相衔接。
左右就收敛剑气,仗剑下山远游,倏忽千里外。
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时候,左右听到一个心声,简明扼要与他说了一个道理,这让左右皱眉不已。
“文圣一脉,已有再传弟子,那么师伯当中,能不能有个能打的,并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让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随便欺负?”
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与左右说的那个道理。
所以左右最终还是拨转剑尖,不摘御剑南下老龙城,而是跨海远游,一剑直去婆娑洲。
那萧愻正要再次问拳肩挑日月的陈淳安,其实就等于问拳一洲。
天地间。
剑光至。
萧愻被一剑打落空中,倾斜一线,整个人瞬间撞入大海底部,剑光随之劈开大海,再将那萧愻连同大海底下的山脉一并打穿。
萧愻问我一拳,从背后而来。
左右还你一剑,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蛮荒天下了,你还未必能接下。
————
洞天福地一成,朱敛肩头担子又一轻。
好像千头万绪都已捋顺,就只欠公子还乡了。
只是朱敛心情刚刚转好,不曾想就有一桩糟心事发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个隋姑娘刚走没几天,又有个隋姑娘就来了。
朱敛发现书案上一幅画轴的异象,骂了句败家娘们,丢入一颗谷雨钱。
所幸就她最不值钱,只需要一颗。
而且不是纯粹武夫,就有这点好。
死了一次,从画卷走出后,不伤大道根本。
隋右边走出画卷后,一身杀气极重。
显然在那老龙城战场,她没少杀妖,以至于身死道消。隋右边杀敌路数,并非朱敛魏羡这些路数,更像卢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战况惨烈,置身于必死之地。
朱敛依旧骂道:“学谁不好,偏学你那恩师打架喜欢不要命!牛气哄哄的,了不起啊,一个藕花福地的读书人,真当自己是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了?结果如何?下场好不好我一个外人都不稀罕说,你这个当嫡传弟子的,不知道?”
隋右边眼神瞬间冰冷,一身杀气更加暴涨。
朱敛瞪眼道:“咋了,是我说错了?还是我说对了?!”
败家娘们还好意思吓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这些年,你挣着几颗神仙钱?连那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如。
这娘们杀气虽重,杀心倒是不深,还算有点良心。
不然朱敛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画卷!
一个金丹境瓶颈剑修,真以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为何你去了一趟飞升台,为何无法破境跻身元婴,老子一清二楚!别人不知道你隋右边为何要飞升,我朱敛当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历朝历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档,偏偏知道你这婆娘为何要执意仗剑飞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达成心愿罢了。
朱敛更知道,为何隋右边会对自家公子不太一样。
是那道观道的观主“老天爷”,故意为之,纂改了隋右边的记忆,让陈平安与她恩师,有了几分面容相似。
隋右边自然其实早已知晓此事,偏偏因为一个放不下,拿起一个舍不得,至今假装没有此事!
你隋右边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时,哪怕已经一人一剑,让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与天下说一句,喜欢自己先生吗?!
对于画卷四人,连你在内,哪个没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动过手脚?!老观主神通广大,手段阳谋,四人都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魏羡对那小裴钱,视若己出亲生女儿!
卢白象痴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天下,就立志成为那个与崔瀺一并下出彩云谱的白帝城城主!成为名副其实的魔道巨擘!
我朱敛,也可怜,也可怜。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天地生死一并与我鬼打墙!
隋右边不再与朱敛计较,只是说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龙城。”
朱敛说道:“你还剩几条命,可以任性妄为?当年在福地死了,还能来此画卷,如今再要死完,谁帮你收尸?”
隋右边怒道:“你管得着我?!我们四人当中,就数你朱敛最喜欢庸人自扰!”
朱敛嬉皮笑脸道:“我家公子,管得着你,他会心疼谷雨钱。我可警告你,正儿八经与人做买卖,我家公子好像还没亏过,别因为你而破例。”
不过隋右边这傻婆娘,难得说了句有见识的言语。
隋右边准备御剑远去。
朱敛冷不丁说道:“会心疼钱,更会遗憾的。”
隋右边冷哼一声,大步离去,却未御剑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处。
朱敛啧啧不已。
槐黄县城小镇。
今天骑龙巷压岁铺子打烊后,长命道友没有返回住处,而是捻起所剩不多的糕点,望向站在柜台后边算账的代掌柜石柔。
石柔抬起头,这些天都是这般,这位对外自称“灵椿”的长命道友,总是这么笑吟吟望向自己。
双方其实早已知根知底,这位尚未录入落魄山山水谱牒的长命姐姐,为何眼神变得如此之怪?在这之前,长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过了的。
长命姐姐连为何化名“灵椿”,也与石柔说了,因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树灵椿,几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长命”的市井俗语,灵椿总要好听些。只不过将来祖师堂,还是要用“长命”这个名字,毕竟俗语不好听,可是天底下哪有比“好人长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门外,无人路过。
她这才终于忍不住以心声问道:“长命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以心声交流,有一点好,石柔可以恢复女子嗓音。
身穿一袭雪白长袍却施展了障眼法的长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实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岁模样。
长命捻起那块糕点,伸手挡住嘴,吃完之后,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声笑问道:“石柔,你当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炼化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后来跟了山主,因祸得福,又身披这副仙人遗蜕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许多当年习惯了?我是说一些你打小就有的小习惯,很不起眼的那种,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一紧张就会咬手指头之类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独稍稍天寒便难耐,又比如会天生喜好击缶之古乐。这些,都是长命得了杨老头暗示后,去落魄山上翻检秘录档案而得,不难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与白玉京三掌教有些关系……而长命心中所想的这些特征,恰好是某一脉天生道种,自行开窍极早却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缘故。
只不过长命没有问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怜兮兮道:“比如什么啊?长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吓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隐瞒什么,事实上,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再说有那崔东山在,石柔又敢隐瞒什么?她真是习惯了如今骑龙巷的?
??稳日子,每逢夜中,还能脱了遗蜕片刻,就能恢复成女子模样,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况她又重新潜心修行,一点一滴积攒,稳步攀升境界,无忧无虑,反正谁都不会拿她的境界说事,石柔是真没有任何杂念了,就这样一天相似一天的太平日子,让石柔分外心满意足。
要说被崔东山早就道破的那点隐秘道统,石柔是真不想多说什么,与长命姐姐聊这些作甚,反正崔东山知道了,不就等于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难道不是?该不会连那山主都不知道吧?当年自己因为那首家乡歌谣的缘故,崔东山的那颗脑子真不知道装了多少老黄历,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统根脚,一口一个“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旁支的死灰余烬”,还说他通晓她那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还要将她“彻底抹去一点道种灵光”……
说实话,当时石柔是真吓得肝胆欲裂了。
至于如今,爱咋咋的,反正我就是个压岁铺子的代掌柜,每天帮着落魄山、帮着你崔东山的先生,挣点辛苦钱,每夜修行也还算勤勉,你还要我如何?!真惹恼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状!管你是崔东山还是什么大白鹅!
长命道友凝视着石柔,片刻之后,微笑道:“原来如此,这个崔东山,确实有点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吗?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传学生,属于完全信得过之人,不然实在是让人担忧。”
长命笑眯眯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什么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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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嘴唇颤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长命姐姐,你不要吓我啊。”
好不容易有个知心朋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长命叹了口气,“我帮你写封信,先问问看那位崔仙师的意见,若是可行,就钓大鱼,若是不宜打草惊蛇,就暂时搁置……”
说到这里,长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处,长命笑问道:“三掌教,你觉得呢?”
石柔当场昏厥过去,浑身七彩流转。
门外一颗脑袋先探出,张望一番后,白衣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轻轻拍掌,笑容灿烂道:“长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长命皱眉道:“既然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问崔仙师,你为何由着陆掌教远观至今?”
崔东山趴在柜台上,伸长脖子看那躺在柜台后边的石柔,背对那长命,打了个响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后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陆掌教有一点好,大事上历来愿赌服输,至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真不屑出手算计,至多是闲来无事,偶尔瞅瞅骑龙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跨越两座天下,所见不多,所耗却多,这本身就是对这石柔的一种馈赠,只是石柔太蠢,浑然不觉罢了。”
崔东山趴在柜台、双脚离地,转头微笑道:“何况长命姐姐大概还不清楚,陆掌教一旦无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个境界,就都会添置一道前所未闻的秘密禁制,除了某个老王八蛋,陆沉除非来此近观石柔,都一样察觉不到丝毫,简而言之,陆掌教所见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见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让陆掌教知道的,兴许我这么说,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长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选学生的眼光!”
崔东山一个旋转身姿,飘落在地,面朝那位长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天地良心!”
长命道友摇头道:“陆掌教哪怕身陷算计,但是神人天心,一次算不到,数次之后,一样能够算到你的算计。”
崔东山使劲点头,“然后呢?终究隔着一座天下,哪怕他真身来此,当年也被压制在了飞升境,加上只是掌观山河,就该以仙人境算,再来与我心算,能赢我?”
崔东山使劲摇头,“真不能。”
长命这才轻轻点头,只是却言语道:“我会将此事,一五一十说给主人听。”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学生肩头担子,卸去一半矣。”
长命有些无可奈何。
长命突然问道:“你算到了我今天会试探石柔?”
崔东山举起双手,雪白大袖委实太大,一下子铺覆在脸上,给他一口气吹开,放下一手,使劲拍打胸脯,“天地良心,碰运气的!”
长命默不作声。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运气吃饭,毕竟不是李槐嘛。你这么一号存在,身在落魄山,我岂会置之不理,你也别怪魏檗与我通风报信,除了魏山君,小镇上,你其实并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此的谍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无心……”
说到这里,白衣少年郎开始摇头晃脑,吊儿郎当道:“什么长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账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很介意,不然让我为难。”
长命哑然失笑。只是更多还是放心。
一个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够完全隐匿身形在自己身侧?
难怪敢说算计陆沉。
崔东山一个后仰蹦跳,落在柜台身后,双脚并拢,刚好踩在石柔脸上,使劲摇晃几下,嚷嚷道:“醒醒,身为女鬼,大白天睡觉偷懒不挣钱,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还不赶紧出来吓唬人!”
长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这个崔东山,难道在主人那边,也是如此无赖吗?
崔东山蹲下身,很快传来扇耳光的声响,然后应该就是石柔清醒过来,吓得撞在柜子上的动静。
看来石柔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里。
最后崔东山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用袖子擦拭着柜台,石柔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崔东山侧过身,大骂道:“我先生是不是不愿见你,所以迟迟不归乡?!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换成是我,一样要倒胃口,能不见你就不见你……”
长命皱眉道:“这种话,劝你还是别说了,我敢肯定,如果陈平安在这里,一定不会由着你如此言语!”
直呼陈平安名讳,是长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天荒头一遭。
由此可见,她是生气了。
长命已经做好了与崔东山交恶的最坏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话头,叹了口气,双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颗脑袋,“只要先生能在这里,别说是让先生骂一顿,打一百顿都行啊。”
长命笑道:“会回来的。”
崔东山双袖乱挥柜台上,哀嚎不已。
崔东山蓦然停下动作,问道:“左右离开山头么?”
长命点点头。
崔东山走下小板凳,绕过柜台,大摇大摆道:“这个师伯当得不像话了,没打招呼就来,没打招呼就走,下次见面,我跳起来就是当头一拳!”
看着那个晃荡出铺子的白衣少年,长命愈发皱眉不已,脑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这么有病的,少有吧?
崔东山突然在门口探出脑袋,“长命姐姐,你以后来当落魄山的掌律祖师吧?”
长命笑道:“你说了不算。”
崔东山说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这个学生了。裴钱晴朗几个,加一起都不如我。”
长命笑眯眯道:“请滚。”
崔东山说道:“那我可真滚了啊?”
长命伸出一只手掌。
崔东山大笑离去,在骑龙巷侧着身子旋转不已,大袖飘荡,煞是好看,说滚就滚。
来到了落魄山,因为崔东山没走大门,是爬上来的。所以吓了正在嗑瓜子的小米粒一大跳,看着那颗崖边脑袋,小姑娘愣了半天。
周米粒飞奔过去,蹲下身,往下边左右张望,“大白鹅,裴钱呢?咋个没有一起回家?你们不是经常一起耍嘛……”
崔东山爬上悬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递给大白鹅一捧瓜子,然后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见着你,我只是吓了一小跳。”
崔东山笑嘻嘻道:“小米粒可以啊,长个儿了。”
周米粒垫着脚跟,哈哈笑。
崔东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望向远方,突然蹦跳起来,扯开嗓子喊道:“浩然天下,你给我听好了!今儿我吓了小米粒一小跳,先生回家后,一定要吓这天下一大跳!他娘的,还要加上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