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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一·白烨的回忆(下)(1 / 2)


入夜的时候,她带我到一个破庙里睡,她说这已经是她所能找到条件最好的居所了。

我的性子从小随我父亲,有些洁癖。以柴草堆为席被叫我非常难受,身上又有虱子啃着我,我整日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到第三日,夜里下大雨,野风从外头夹杂着雨水灌进来,把破庙的门吹垮了。阿淮被木头砸在地上的声音惊醒,发现我还未睡着,便说:“你是不是被风吹冻着了,睡不着觉?”

我一时无言,总不能跟她说,我有洁癖,这里太脏乱,我睡不着罢?一个小乞丐说出这等矫情的话,谁信?

她见我一直没开口,以为我是默认了,便主动靠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人小鬼大地说:“那我抱着你睡,你就暖和了。”

我一惊,慌忙推开她。我乃是白氏凤凰族族长兼玉帝与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儿子,生来就是尊贵的正神,活了十八年,从未与人同榻而眠过。尔等小孩,安敢随意抱我?!

阿淮见我怒气冲冲地推开她,觉得自己的一腔好心被丢在地上了,便生气地扭过头,好几日都没与我搭话。

白日里我与她同行乞讨,因着我这个身份,无人施舍我们饭食。周围的乞丐亦看不起我,围着我“野种”、“野种”地叫。当此,我倒是不大生气,阿淮却将我护在身后,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朝他们挥过去,用姑苏话气冲冲地说:“小棺材!再骂一遍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于是那一日我与她不仅没讨到饭,还被一群乞丐按在地上打了一顿。当时,她全程都把我护在怀里。

晚上我与她烤着河里摸来的小鱼,我看着鼻青脸肿的她有些感动,说:“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么?此外,我与你非亲非故,你护着我做什么?”

她十分豪爽地啃了鱼背,把没什么骨头的鱼肚子都留给了我,说:“再怎么生气,好歹我也收了你当小弟。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过会保护你的啊!”说着还拍了拍我的肩膀,颇有几分大哥的模样。

夜色浓浓,她的脸被篝火堆映得橘中带红,朝我露出一个开朗的笑。

她的话,和她的笑容,宛如初见她那日在我耳边不停鸣叫的喜鹊,扰得我心烦意乱。

我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身世境遇如此凄惨,却丝毫没有闷闷不乐的情绪,仍旧朝我笑得如此率真?

乞丐处于社会阶层的最底层,乞丐这个群体内部也分三六九等。阿淮在这一群体中地位本就不高,因着我的出现,往后更是处处被人排挤。我们每回上街,几乎都要被人指着鼻子羞辱,她却每次都将我护在身后。

六月,我与她在城郊无意中找着了一颗果树,果树结满了杏子。阿淮就与我一起坐在老杏树上偷果子吃。她把又大又甜的都留给了我,那时候日光正盛,阳光穿过枝枝叶叶形成一个个光斑照在她身上,她的头发沾了汗水黏在额角鬓边,面色红润,咬着杏子笑得比盛夏艳阳还灿烂。

我心中略有动容,从篱笆栏杆上缠着的蔷薇藤上,摘下一朵白中透粉的蔷薇,别在她的耳后。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朵野蔷薇了。

秋日天气转凉,见阿淮穿着件宽大脏臭的麻布衣在风中颤抖,迫于生计,我从裁缝店趁人不注意偷了一块布,用藤蔓作线给阿淮粗略缝了件衣裳。阿淮高兴地抱起我转圈,我被她转得晕晕乎乎,本想伸手再次推开她,但转念一想,罢了,她高兴就好。

十月底,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她与我坐在古淮河边突然开口问道:“阿古,你说,要是你生在一个平凡人家里,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成长,以后会去做什么呢?”

我看着湍急的河水,道:“自然是去读书参加科举,进入朝堂之上。如今国君不君,滥用官员,贪官仅会敛财,清官多庸碌之辈,导致民生凋敝,饥荒多生,乞丐成群。我想做大官,力挽朝政,济世救人。”说着,我便想起自己在十六岁那年另一个劫时,灵魂进了一个皇帝的躯壳当中。我治国的那段日子,国家当真是海晏河清,天下升平。当然,因为每日不停歇地忙政,我仅做了十三年的帝王,那躯壳便劳累过度没了气息。

彼时凉风吹过,灵识清明起来。我猛然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是个没念过书的五岁乞丐,口中竟说出这等豪壮之语,似乎并不合适。

我扭头看阿淮,阿淮却一点也不惊讶,更不觉得我的话可笑,反而笑着对我说:“那有朝一日若你真的做了大官,可别忘了我,我也想看看江山清平的样子。”

十二月,千里冰封,荒草枯败,动物沉睡。我与阿淮断了饮食来源,只能开始去街上乞讨。

我跟在她身后,向十户人家讨饭,有九户人家都避而不见,最后一户人家是棍棒相见。

入了夜,阿淮在巷子里一户人家门口发现了一碗犬食。她让我躲起来,起初我还不知她想做什么,后来见她与那只恶狗撕打时,我才意识到她是看上了那碗犬食。我疯了般朝她跑过去,已是来不及,她的手臂被恶狗扯掉了一块肉。她捂着自己不断流血的伤口,却兴冲冲地对我说:“这一半是你的,这一半是我的……呀,这里面还有一根肉丝,你在长身体,就勉为其难让给你吃罢!”

她正想把那碗饭捂在我单薄的衣服里,却又被两个路过的成年乞丐盯上了。他们朝我拳脚相加,手臂还在流着血的阿淮却握紧拳头将我死死护在怀中,我急了,我推开她说:“快走!”

她却装作没听到,依旧将我抱在怀里。

后来那碗犬食自然是被他们夺去了,我费力地将浑身是血的阿淮带回破庙里,她分明嘴唇都白了,却笑着摊开手心,跟我说:“你看,我把这根肉丝藏起来了,给你吃。”

惨白的月光映着雪色照进破庙,她的血不断流到我身上。

阿淮这样拼命,竟只是为了一根肉丝。那两个乞丐,我不怪他们,他们也只是想要一碗犬食。这个躯壳的母亲,想来在那种环境中将他养到五岁,已然不易。她为了生计,只能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抛弃。这些下九流,甚至连下九流都算不上的人,竟活得如此艰难。我第一次,了悟了什么叫众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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