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的人都跪在地上,噤若寒蝉,惊恐地望着他。
自家主人先是暴怒,然后又是一脸痛苦,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却都因为这份反常而害怕。
他看上去不太正常。
洛寒重新睁开眼,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下愈发烦躁。
“滚!都滚出去——”
美姬和下人们落荒而逃。
忘月亭里空荡荡,只剩下洛寒,还有透过帘子飘进来的风。
孤零零的。
摔在地上的玉杯碎了一地,碎片锋利,像是可以深深扎在人心里。
洛寒盯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一把扯开绡纱帘,走了出去。
他步子得很急,穿过回廊庭院,匆匆来到洛府正门口。
慕糖果然在那里。
洛寒将她困在这里,严令侍卫禁止她出府,但并未限制她在府内的自由。
所以她站在大门内,而她的未婚夫赵修文,站在门外,与她两两相对。
好一对有情人。
他倒是成了那毁人姻缘的恶人了?
洛寒冷笑一声,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慕糖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对上赵修文愤怒的目光。
“不知世子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他语气轻慢,“听闻令尊靖远侯近日惹了圣上不快,正费尽心思寻门路,前日还送了我一箱子奇珍异宝,好语相求,不过我拒了……世子今日来,是代令尊再跑一趟的么?”
洛寒轻飘飘说着,充满恶意。
靖远侯府赵家日渐颓败,永安侯府一朝倾覆,虽侥幸没被卷进祸事,却没了靠山,境况雪上加霜,病急投医,甚至求到了他府上。
赵修文面露尴尬,脸色涨得通红。
“我不是替我爹来的。”他深呼吸一口气,指着洛寒身后的慕糖,“我来这里,是要把我的未婚妻带回去。”
洛寒笑了笑,轻轻一带,当着他的面,把慕糖箍进怀里。
“原来是来撒野的。”他搂紧了怀中女子,凉凉道,“你来我府上,是想带走我的女人?”
赵修文面色一变。
“姓洛的,你不要脸——”他咬牙切齿,“你的人?我赵家和江家,早已交换好婚书,只待她及笄后,便要将她娶过来的。”
只是慕糖及笄后没多久,便落水失踪,再之后永安侯获罪抄家,一切便没了下文。
“永安侯府早没了。”洛寒说,“她也不再是江家的大小姐,我花了重金,将她从教坊里赎回来,养在府里……难道不是我的人么?”
“婚书还在我这里。”赵修文不甘示弱,“两家媒妁,上面对着生辰八字,她生是我的妻,死了也是……你无名无分的,算什么?”
洛寒脸色沉下来,环在慕糖腰间的手收紧。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女子姣好的容颜。
她没有反抗他的怀抱,但也没什么表示,双眼垂下,纤长的睫毛像小扇一样,落下优美的阴影。
慕糖看上去漫不经心的。
谁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赵修文见洛寒搂着自己的未婚妻,沉默不语,心下更加恼怒。
“洛寒,你这样有意思么?”他冷冷讽刺,“绮年她根本不喜欢你,你就算强留住她人,也得不到她的心。你亲手害了她全家,难不成还指望她会放下仇恨,爱上你?你少妄想……”
赵修文没能说完。
因为洛寒放开了慕糖,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给了他一拳。
这似乎戳中了他的痛处。
赵修文倒在地上,洛寒狠狠踩在他肩胛上,力道很大,赵修文惨叫了一声,痛得额头上浸满了汗珠。
洛寒弯下腰:“谁给你胆子这么说话,靖远侯府是什么样,你心里没数么?”
赵修文挣扎着。
洛寒狞笑:“跟我抢女人?不掂量一下自己?”
“她根本不……喜欢……你……”
赵修文痛得话都说不连贯。
他运起所有力气,暗暗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她都只能待在这里,陪我到死。”
洛寒这样说着。
可心里还是苦涩起来。
他想要的东西,就像是镜中花水底月,能看见缥缈的影子,却总有一种捞起即成空的预感。
洛寒回头去看慕糖,去忽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微微晃了晃神。
而就在这时,匕首寒光一闪,朝他挥来。
*****
两个男人,一个蠢,一个渣,为了一个女人,真情实感地扭打在一起。
场面很是热闹。
慕糖则安静地待在一边,看戏。
不过看了一会儿,她就很快腻了。
所以慕糖不再多待,她无声无息地离开,留那两人在那边,慢慢撕扯。
她回到了小院里,靠在垂花架下的躺椅上,悠闲地阖上双眼。
不得不说这院落确实很舒服。
头顶架子上缠着的藤蔓,花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丝丝清甜味。
可惜不一会儿,花香里混进了一丝违和的气息。
血腥气。
慕糖微微皱眉,睁开眼。
洛寒正垂头望着她。
他一身淡青色衣衫,左上臂处洇开一团血迹。
他受伤了。
“你居然会被他伤到?”慕糖慢慢起身。
“不是因为他。”洛寒说。
以他的身手,对付赵修文,根本不需要费力气。
可是他走神了。
那时他琢磨着她的心意,想着她,回头一看,却不见她的踪影。
就趁着他愣怔的功夫,赵修文拿刀挥来,他及时躲开,可臂上还是被擦了一道口子。
“赵修文……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里?”洛寒默了一会儿,问,“你给他的消息?”
“是的。”
慕糖很大方地承认了。
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写了一封信,让小黑叼去赵修文那里。
里面稍稍装了下可怜,再激一激男人的占有欲与好胜心,那傻世子便上钩了。
赵修文这个男人,从前总爱做姐妹兼收的美梦,慕糖厌烦他。
所以利用他,自然也是信手拈来。
“赵修文怎么样了?”慕糖问。
“你很在乎他?”洛寒垂下眼。
“你觉得呢?”她反问。
在乎也谈不上。
慕糖只是想知道,赵修文有没有被揍得很惨。
这种男人如果被揍成残废……那她会很高兴。
但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表达出来,所以慕糖决定,她的想法,就让洛寒自己去猜吧。
洛寒仔细瞧着慕糖的神情,半晌开口。
“我打伤了他,不过……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他违背了一贯的作风,手下留了情。
其实洛寒恨不得将赵修文千刀万剐。
可他不能,他害怕。
万一下手太重,将赵修文弄残了,半身不遂,他怕慕糖会因此不再理他。
慕糖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有些失望。
这样的表情落在洛寒眼中,成了惆怅与怨怼,让他有些受伤。
他的手臂也被刀划破了,为什么就不见她关心?
那个赵修文哪里好?
“你那么在乎他,是因为他能给你名分么?”洛寒忽然开口。
慕糖正抚着衣衫上的褶皱,听到这话,抬头看着他。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不过慕糖也并不打算解释误会,她并不介意让他伤心一点。
“这世间哪个女人,不想要一个堂堂正正名分?”
慕糖故意说。
其他男子若是喜爱她,都可以求娶,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唯独对洛寒很难。
对着仇人之女,他不可能明媒正娶……这挑战着他心里的最后一条底线。
痛苦也来源于此。
而她最后所需要的感情值,就将在这种痛苦里,生根发芽。
慕糖望着洛寒的眼睛,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颓然与挣扎。
她冰凉的指尖,慢慢触碰在他颊边。
“这太难了……对吧?”
洛寒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洛寒总想着,他可以一直把她珍藏在这里。
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没有人能窥破他们的秘密,也没有人能指摘他的罪孽与不肖。
他可以想现在这样,一直自欺欺人下去。
“我对你很好很好,不可以么?”洛寒握着她的手,“如果我对你,比赵修文好很多,你还想走么?”
慕糖抽回手。
“可是你对我好么?”她偏头,“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洛寒神色怔忡。
慕糖继续说。
“你报仇,杀我父亲,抄了我家。”
“你把我送进教坊司,想要羞辱我。”
“你不顾我的意愿,把我困在这里。”
慕糖凝眸看着洛寒:“这就是你所谓的‘好’么?你真的懂得如何去喜欢一个人么?”
她提到了“喜欢”。
洛寒怔怔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丝怨恨。
“那么你呢?”他反问,“你懂得怎么去对人好?如何去爱一个人么?我们是一类人……我不懂,你也不懂,你凭什么来指责我?”
然而慕糖却摇了摇头。
“我没有指责你,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们也并不是同类……和你不同,我从来都是坦诚的。”
“从前我就跟你说过,我对你的喜欢,跟对着一束美丽的花,一个珍贵的收藏品,没有任何分别。”
慕糖的声音很轻。
可是洛寒却觉得自己心里很冷,从内到外,像是生出了细小冰刺,扎得心尖生疼。
“我要回房了。”慕糖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至于你……”
她没说完。
洛寒从后面抱住了她,很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将头埋在她颈侧。
怀里的少女总是挂着温柔美好的笑意,可是身体却泛着凉意,好像永远也捂不热似的。
洛寒声音很低,微颤,几乎难以听清。
“可是我对你的喜欢,却不是这样的……”
慕糖挣脱出他的怀抱。
“你抱得太紧了。”她皱皱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是真的没听清。
“我……”
洛寒无法再重复一遍。
他不能让慕糖知道自己的喜欢。
因为她凉薄而贪玩,不仅没有心,还会践踏他的感情。
这只会加深他的痛苦。
“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洛寒最终这样说。
*****
忘月亭。
洛寒不知道这是自己喝的第几杯酒。
他想忘记那个女人,可是喝得越多,关于她的记忆,就越是纷纷涌出,填满了他的思绪。
洛寒酒量一向不错,可是今日满腹心事,几杯饮下,便添了一份薄醉。
但这些事他都不在乎了。
若是能一醉方休,忘了该忘记的事,那最好。
洛寒拿起白玉酒壶,打算再倒一杯。
可是手刚碰上壶柄,就被微凉的手按住。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慕糖在他身边坐下。
洛寒怔忪地看着她。
她就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事,然后一切反着来。
想要与她温存亲昵时,她拒绝;
而想要忘掉她时,她却偏偏恰到好处地出现。
这种不上不下,被吊着的感觉,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你怎么在这里?”洛寒问。
“你糊涂了么?”慕糖诧异地看着他,“是你派人叫我来的。”
“我哪有……”
他蹙眉,然后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有这样吩咐过。
洛寒揉了揉眉心,看来他真的有些醉了。
慕糖:“想起来了?”
“嗯。”洛寒心不在焉地点头,“我今日下午,去了趟靖远侯府。”
慕糖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是讨厌靖远侯的,竟然会主动去那里。”
他上午当着赵修文的面,提到老靖远侯时,语气里满是轻蔑与不屑。
“我的确很讨厌他。”洛寒淡淡道,“不过总归是我先动手,打伤了他的世子。”
其实打伤赵修文的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放低姿态去道歉。
他去靖远侯府,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洛寒从怀里拿出一本红色的折子,递给慕糖。
“这是……?”
“你的庚帖。”他低声道。
“原来你是去拿这个了。”
慕糖笑着看了他一眼。
装什么呢?
她就说,以洛寒如今的身份,怎么会屈尊去一个破落侯府致歉。
原来还是因着这点心思。
慕糖慢慢展开庚帖。
这是江绮年的东西,她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这庚帖上的字倒是不错,慕糖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感觉到洛寒幽幽的目光,抬起头回望过去。
“你很舍不得?”他问。
慕糖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什么。
她扬了扬庚帖,笑道:“是舍不得呀。”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问,慕糖恶劣的趣味就浮上来了。
“好好一桩婚事,难得永安侯府落败了,人家还不嫌弃我……却被你搅和了。”
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就好像是真的有些惋惜。
石桌上摆着琉璃灯盏,散发出柔和的光,映照出她脸上的一丝遗憾。
洛寒觉得刺眼。
酒意上头,他一把抽走了慕糖手中的庚帖,撕得粉碎,轻轻一抛,落了一地红纸屑。
“庚帖已经退了、撕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赵修文不是什么良人。”洛寒讽刺,“你的审美,不会只有这种水平吧?”
他想起她上午在这座亭子里,漫不经心的嘲讽。
“我知道。”慕糖手肘撑着石桌上,托着腮,半真半假地应付着,“可是,好歹当的是正头夫人……我不该遗憾一下么?”
洛寒默默地望着她。
他忽然道:“你知道么,前些日子,陛下曾想给我指婚,可是被我推拒了。”
慕糖当然不会知道。
她静静地望着他:“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想知道原因么?”洛寒问。
慕糖扯了扯嘴角。
原因还用问么?
他的那些心思,她早就知道了。
不过慕糖决定耐心一点,不点破,等他自己慢慢说出来。
这也许能涨一些攻略值。
洛寒见慕糖一直没有说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出于本能一样推拒。”
“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抬起头,看着慕糖,缓缓道,“因为我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除了她以外,再容不下别人……也无法忍受其他人,来作我的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三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