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离开时,经历了比早晨上工更严厉的搜检,没让工匠带出哪怕一个蚕茧、一缕丝线或指尖大一块布。
早上七点上工,下午五点散工,一天做工十个小时。
真可谓‘每日绝早入局,抵暮方散’,匠户中住坐匠的日子也并不轻松。
不过比起轮班匠,住坐匠又还算好的了。
像杨家以前是轮班匠时,隔上一年就要入京去服役三个月,期间没有任何银盐粮等酬劳。往返的盘缠干粮自备,在京服役时吃住也是自理。
进京应役的那一年,当年一整年的辛苦都要搭进去,甚至还要赔些往年存下的钱粮老本儿。
住坐匠的话,虽然每月必须入局应役十天,却不是无偿的,或多或少会有些盐粮补贴。
最重要的是,不用隔一年就千里迢迢进京一次,盘缠干粮和在京吃住的花费也就省下了。
不过呢,匠户相比于民户还有两处优惠:一是匠户可免除杂泛差役,但正役和税粮比照民户缴纳、不能免除,可匠户一般没有田产,也就只用交丁税以及服正役。
二是应役之外的日子,工匠可以在家造作自由买卖,却不必交商税。
商户行商,以及城市中在特定几处市上摆摊或开店的,才需要交商税。
像是普通农户,拿点自家田里出产或农副渔货物出来卖,是不用交商税的。
匠户同理,在家造作的产出拿去买卖,同样不用交商税。
杨绦琢磨着,日后他承袭了杨家的匠籍户籍,如果开办一个纺织作坊雇佣匠户工匠,而他本人也参与劳作,似乎也符合工匠在家造作、自由买卖的条件……
那不就可以寻隙免了商税!!
商人暴利,本朝商税可不轻,若是能免去了商税……
转念又一想,虽然合理合法,但他以后若真的要凭着匠户户籍获得商税豁免,想来也少不得一番上下打点。
等以后杨谦科举有成,自家就有靠山了的话,这事会更加容易些。
杨温见二儿子走路心不在焉,以为他是经历今天一整天的上工,生出了退意。
那怎么使得?三年后他还指望这二儿子接过他的担子呢,就像当初他接过老爷子的一样。倘若真心生退意,不能心甘情愿好好学技艺,三年之后不一定能转为正匠……
那怎么行!于是杨温劝道:“匠户虽在下九流之列,但也只是名声不好听罢了,论起实惠来,那些农户都未必有我们好过。”
杨绦回过神来,配合地发问:“为什么?”
“你只看我们每月的好处!自今以后你我父子两一起上工,每月只用上工十天,就一共能领到五斗五升的稻米、半斤盐……虽然不能全拿回家,但也约莫能有三斗米和二两盐。”
杨绦心里默算,这时的三斗米,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近四十斤米,够一家六口人吃上好几天了。
“你娘持家有道,二两盐一个月也能够用,三斗米卖掉两斗后买回来粗粮,粗粮细粮夹着吃,一个月的口粮也就够了。”
“你看有哪家平常农户,能吃食无忧的?早起晚归,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辛辛苦苦一整年,却不还是常有饿死的?就算没饿死,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杨绦当然知道,杨温口中的该是佃租地主土地耕种的农户,不仅要给地主交地租,还得给朝廷交夏秋两季田赋,又还有丁税、正役、杂泛差役、苛捐杂税……等等,饥一顿饱一顿不饿死人,还真是能干的了。
那些自家有三五亩地的农户,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但如果不是有四五十亩以上田地的小富农、小地主,也未必比寻常匠户好过到哪里去。
“我们用十天就挣够了一家一整月的口粮,剩余二十天就能在家织布卖钱。我们家如今两架织布机每天不停,一个月也能织出至少两匹不粗不细的上等布来,把布拿去布店卖掉,二两银子也就到手。”
不然家里如何养得起两个读书人?占李仙工家的便宜,白得三架织机,逢年过节礼物进多出少,也照样养不起。
“我们匠户可以免除杂泛差役,又没有田赋要交,每年只交丁税、服正役就行了,比那些农户可轻松多了!不然家里哪儿供得起你两个兄弟在学院念书。”
自古以来最苦的几种职业里,从来逃不掉农民。
匠户只是名声差,户籍必须世袭,子孙考科举有些妨碍、走上仕途后可能会遭些歧视排斥。
但论起实惠来,他们家还真就比普通农户要好过些。
“爹说的有道理。”确实如此,如果织造局不盘剥工匠,他们应得的五斗五升米、半斤盐都拿到了,那还要更加好过一些。
织造局这样朝廷局、院里的工匠,就相当于后世某段特殊时期里的工人,旱涝保收每月都有粮票等——每月有盐粮补贴,铁饭碗还能继承——匠户世袭、父死子继。
不过这时工匠身份的社会地位,远远没有后世那段时期的工人那么高,反而是属于下九流,与百戏伎艺同等。
“以前你爹去京城应役时,听川地等其他地方的轮班匠说起,他们那地方的织造局盘剥起住坐匠来……那叫一个厉害!赔得倾家荡产,典质子女求活,都很常见。”
“庆幸的是,我们杭州织造局,高手和管工等确实会拿工匠一些盐粮好处,但一般不会让我们饿死的,这就已经很好了。”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得认真学艺,认真做工,知道吗?”
好吧,杨绦推翻了他刚才的想法。这时的工匠并不是一个好职业,大多数的工匠还是没比农人好过。
所幸他穿越来的地方比较好。
“嗯,我知道了爹,我以后一定认真做工。”
“这才对嘛。”见将二儿子劝服,不会因为心里抵触,而学不好导致三年后不能转为正匠,应该能够顺利接他的班,杨温终于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