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于叔并不是太死板的人。他和我爸一样,就是典型的上一代人,不太能接受同性恋的根源就在于他完全没有同性恋的概念。他在看到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之后也会跟着骂两句‘世风日下’,但这并不意味着如果事情真发生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也会狠得下心来大义灭亲。”
路美南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单手握着安全把手,一边跟顾栩说着话:“其实于叔人挺好的。”
顾栩看着前方的路况:“连我的事过了这么多年都能记住,看得出来很重情义。”
“是啊,他是很重情义,我小的时候比起我爸、更崇拜的人是他,我觉得他简直太帅了,又酷又威武,能把我抱起来抛到空中然后稳稳接住,而我爸只会骂他多事顺便让我妈打我屁股。我还问过我妈,为什么她和于叔关系这么好,又是先认识的,最后于叔没成我爸爸呢?”
顾栩忍俊不禁:“阿姨怎么回答的?”
“我妈还没回答,我的话就被我爸听到了,然后就是……往事休要再提。不过在我长大之后,我倒是看出了点原因:他们太像了,一样的火爆、一样的豪爽、一样的急公好义……这能让他们成为很好的生死之交,但如果生活在一起的话,估计就得打起来了。”路美南耸耸肩,“我现在还是很崇拜于叔,他是个好人。”
“有个秘密……关于于叔和表哥的秘密,我想告诉你。”
“我可以听吗?”顾栩提醒道,“如果是很严重的秘密,其实你不告诉我或许会更好。秘密只有不出口的才是秘密。”
“放心吧,这个秘密没有表哥的性取向那么严重,是可以说的,我们那一块警察局系统的人都知道。而且,这个秘密是和性取向串在一起的套娃秘密,性取向暴露了,这个秘密就没有隐藏的价值了,”路美南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才说道,“表哥其实不是于叔的亲儿子。”
“是吗!”顾栩很惊讶,“可是……唔,我的意思是,于叔对你表哥挺好的。那天晚上听说小于出事,于叔都快急红眼了。”
“表哥确实和于叔没有血缘关系。”已经到了目的地,路美南一边帮顾栩看着后视镜倒车,一边继续说道,“表哥是于叔战友的孩子,那个战友比于叔大很多,在一次边境缉毒中被毒贩子报复,一家人都牺牲了,只有表哥当时耍混离家出走,躲在于叔家打游戏,这才幸免于难。”路美南叹了口气,“当时还很年轻的于叔收养了表哥,后来也没有再生育。”
“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后来听我妈说,我表哥小时候也是很调皮捣蛋的,但在经历这场巨变之后,他整个人完全变了。当然,对于这种转变,大人还是乐见其成的。大家都鼓励他,让他好好学习,要延续李叔叔的精神。李叔叔就是表哥的生父,在我们大院口碑很好,大家都很怀念他。于叔倒是不在乎他的学习,但是于叔很希望他能够赶快结婚、生很多很多的大胖小子。于叔总是给他说,小襄啊,你们李家就只剩你了,你是你们李家唯一的血脉。爸爸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赶快结婚生子,这样你爸爸就算对得起你老爹了。你老爹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顾栩沉默了一会儿。车已经停了下来,他却没有下车,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也就是说,小于承载的是两个家庭的未来。所以他的压力才会这么大。”
“是啊。”
“而且这种压力还不是外在的——我猜,就算于叔不这么给你表哥灌输,你表哥也会自觉地痛苦。亡者的幽灵永远地游走在你表哥的周围,让他永远地带着负罪感,哪怕这些罪孽本质上和他无关。他想要让亡者开心,按照亡者期望去生活,哪怕这种期望是他臆测的。生死之事是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事了。”
“对于于叔那一代人来说,有个好工作,结婚生子,家庭圆满,这就是他想法中最好的生活了。他希望表哥幸福,所以他说希望表哥赶快结婚生子,但表哥偏偏又不能结婚生子……希望表哥能够和自己和解吧。”停顿了一下,路美南若有所思道,“我有的时候在想,是不是越好的人就会越痛苦、而坏人反而会因为没心没肺过得更快乐呢?表哥那个前男友,开心地去祸害妹子了,表哥却轴得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他又不想骗人,又不想让父母失望,这真是二难困境啊。”
顾栩安慰地握住了路美南的手:“我想他会和自己和解的——毕竟你们都很爱他,不是吗?爱是可以拯救一切的。”
顾栩的声音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怅然,也是这丝怅然让路美南霎时反应了过来。
于襄是收养的,那么顾栩又何尝不是呢?故事的开头是一致的,但是剧情的走向却是全然不同的。于襄出事,两家人飞奔过来,没日没夜地看守着;顾栩上次被误以为心肌炎复发的时候,除了顾鑫,可是没一个人过问呢。至于上次救了顾母,到现在顾母也没说句谢谢,而顾栩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顾栩,对不起啊,”路美南讷讷道。
顾栩失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我……”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顾栩执起她的手,十指交缠在一起,构成了坚不可破的联盟,“走吧,该去取我们订好的外卖了。”
“……”路美南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个等候饭菜到来的病房里,父子俩正在对视着。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于叔再一次重重地问道,“你对我和你妈就这么没有信心吗?我和你妈什么时候没有随过你的心愿?大学的时候你想学经济,我和你妈想让你去学计算机,你拒绝了,不也最后就这样了吗?”
“我知道,但……”于襄敛下了眼眸,睫毛剧烈地闪着,“但这是不一样的。”他低声道。
“我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不想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
“父亲和母亲”是于襄对生父与生母的称呼。这个名词一出,于叔立刻就沉默了。
粗重的呼吸声在纯白色的空间里滋长,于襄的鼻翼抖动着,声息愈加地颤抖:“父亲生前最喜欢做的就是看族谱,他总说我们李家是多代单传,血脉流传下来不容易。母亲也很喜欢小孩子,总说等我长大了之后生了孩子她要带孙子孙女。我不想辜负父亲和母亲,但我……但我没办法。我总觉得,如果你们不知道我是个同性恋,我就没有背叛他们。说我是自欺欺人也好,但我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去赎罪了。”
“爸爸,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骗了你。我真的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