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夜笑道:“前两年我在苍云城弄了点小本生意糊口,谁知流年不利,赔了老本不说,还倒欠别人九万五千方上等灵石,御鬼世家这么能耐,帮我清了呗。”
一方上等灵石合一千斤,九万五千方,那就是九千五百万斤,几乎等于一个中小型门派的全部家当。作为家族嫡系传人,巫勖都没权利调动这么多资源,就算他使劲浑身解数,至多不过能从族中获取五千方灵石,况且,巫氏一族现今也并不如世人想象的那般风光。
巫勖脸一下就黑了:“你怎么不去抢?”
回夜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拍掌赞道:“好主意!”说着,她做出御法的手势。
巫勖二话不说,转身就跑。他相信回夜绝对干得出杀人劫财这种缺德事。
“哈哈哈!”回夜罢手,笑得恣肆,重新翻出印魂石,继续封印怀棠。
巫勖转头,见她未追上来,才知上当受骗,马上怒气冲天返回来,高声道:“我真心与你交易,为何戏弄我?两千方,多的没有,免谈!”
听到两千,回夜差点笑出声,暗自窃喜,但面上完全不动声色,异常认真地说:“我也是真心想要九万五千方灵石,好还清苍云城的债务。”
“哼,当初拆圣城的时候不挺欢的吗?忏神道中九进九出,好生威风!”巫勖讽刺道。
“……”
片刻,回夜叹了一口气:“哎,往事不堪回首,你实在出不起这笔灵石,我也不强求,只好逮了它回去,让青淮城的涂大将军估个价,说不定他会给我个万把方,怎么也比一两千方值当。”
“你……”巫勖额头上青筋都气得爆出来了。
回夜笑眯了笑,精得像只狐狸:“童叟无欺,价高者得。”
最终,巫勖一咬牙,恶狠狠道:“成,我就跟你走一遭青淮城,我倒要看看,涂逸斐到底能出多少!我巫氏一族想要的东西,还没有让出去的先例。”
此刻,黑衣黑甲、黑巾蒙面,正在城头上巡视的涂大将军脊背莫名发寒,站在风口上好一阵哆嗦,还不知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
彻底封印完怀棠已到子时,回夜决定在清泉沟将就一晚,天亮再启程回青淮城。
怀棠将自己的据点设在清泉沟,早在半年前就已杀光村人。回夜检查完村里所有的民居,确定无人幸存,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煎熬。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要是早点来到青阳州,或是青阳州主事的修行道统在陆曼棠出事后就全力剿杀妖怪,这个村子也许能避过死劫。
巫勖知道敌不过回夜,争夺妖怪无望,不再与她对峙,同意撤除法阵,此时去周边回收布置阵纹的法宝和令旗,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之前被回夜道术放倒的黑狗早已清醒过来,在村中转了几圈,没有找到活人,最后耷拉着尾巴和耳朵来到她身边,在她小腿边上蹭来蹭去。
失去妖法控制,傀儡都变回僵硬的血肉和断骨,瘫在地上抽搐不停。
村民不是自然死亡,尸身被妖怪操控过,妖气侵蚀入骨,难保不会生出异端。回夜检查过几只傀儡后,决定处理掉所有的尸体。
她从两侧的小巷子里搬出柴禾放在空旷的地方,堆好后摘下帷帽和左肩挂着的小包放在一旁,挽起袖子,露出皓白手腕上十八颗血红色引魂铃。
引魂铃语是渡鬼的亡音,本该响在幽冥无间,并不属于人世。这件法器非常强大,但只有在天禁修为的人身上,或者在冥界里,才会自然发出响声。当年叶朔给她时提过,对修为在天禁之下的人而言,引魂铃只是个装饰品,还没路边随便捡的木棍用处大。叶朔的道剑上系了两根红绸,末端就缀着两颗铃铛,随时随地都在响,跟摇着尾巴撒欢的小狗似的。
到了回夜手里,引魂铃一个个都哑巴了,高冷得不行。以回夜半步天禁的修为,只是堪堪能催动,威力得不到保证。
回夜闭上眼睛,先抬起左手,对着死寂的夜空轻轻晃动手腕,左手的九颗铃铛都没有发出声音。
她并不在意,又抬起右手,重复了一样的动作。
十八颗引魂铃哑然无声。
化元第九阶,半步天禁,差了那半步,毕竟不是真正的大乘境界。
回夜睁眼,无奈撇了下嘴。
好法宝都有些臭脾气,没关系,她忍。待找到办法突破天禁,如臂指挥这十八颗祖宗的那天,她要把它们一颗颗揪下来做成狗链子。
回夜双手结印,念起法诀催动引魂铃:“……冥神铃响,万鬼伏藏。”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平地生风,拂过所有亡者的躯体,宛若一阕听不见的挽歌,牵动人世的哀伤。
在这异样的沉静里,像是忽然有一束光照入无间鬼蜮里,打破了亘古的死寂,引魂铃在这一刻发出短促细碎的叮铃声。
铃音动,十方寂,漂泊无依的孤魂寻到了轮回的渡口,无主的躯壳听从铃声的指引,走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原本凌乱倒在路旁的尸体一个接一个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到回夜堆放柴禾的位置。
待到所有的尸体集中到一块,回夜引燃符纸远远地丢进尸堆中。
火势起来得很快,席卷无数流萤般闪烁的火星扑向高空。
回夜盯着橘红色的火舌看了许久,视线渐渐模糊,不知不觉间像是被它灼伤,眼中浮起一层水雾。
她低头揉眼睛,发现黑狗蹲在脚边呆呆地吐着红舌头,见她低头望来,顿时把舌头抻得更长了。
回夜蹲下,圈住黑狗的脖子,抿起唇,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黑狗呜呜应声,似是安慰。不过它的狗脑子半天了也没搞懂,为什么这个凶巴巴的小姑娘现在看起来伤心得要死。
回夜心里难受,有好多话想说,憋了半天,又觉得跟一条狗掏心窝子实在太矫情,半晌后,只是红着眼眶吸吸鼻子道:“我……好饿……”
从青淮城出来,她已经五天没吃过顿饱饭了。
“原是饿哭的么?”三丈之外,看到火光后才从远处赶回来白衣男子托着装了泉水的瓷瓶,隔着疏朗夜色轻笑。
他长身玉立,如谪仙临尘,踏着人间烟火,却又不沾人间因果。回夜仍旧无法感知他的存在。
莫名地,他想起了两年前第一次遇见回夜的那个夜晚,独行千山的少女踩着流银般的月光下晃动的树影,自远及近,轮廓渐次清晰,她鼻头被冬雪冻得通红,一袭青衣浸透鲜血,却不知疼痛与疲倦,只顾搓着冻僵的小手,不时将手掌放到颈侧取暖。即便隔着遮面的轻纱,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依旧明亮得像是漾着星辉。
他的声音像是盈满了月色的湖泊,温柔至极地低叹:“真可怜!”
黑狗耳朵动了动,似有所觉,猛然看向白衣男子的方位,不安地刨动着身下的土地。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前,唇角扬起,淡笑如山岚弥野,“别告诉她。”
黑狗立即怂兮兮地夹起尾巴,把狗头埋到爪子下。
回夜捂住鼻子,搂着狗在火堆边守了两炷香。
去回收法器令旗的巫勖遥望到冲天火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并不信任回夜,恐她横生枝节,东西还没拔完就来了。
待看清楚火光中化作焦炭的无数躯壳,巫勖沉默很久,不忍地连连摇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回夜,见她身上没有搬动尸体留下的血污脏迹,皱眉问:“这些,都是你做的?”说着,忍不住看向她的手腕,引魂铃被青色衣袖所掩,看不真切。
巫勖没想到她外表纤细柔弱,竟做得出焚尸之举,处理掉整个村子的尸体,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甚至强过他族中自幼与尸体鬼物打交道的姊妹,不由得又高看了她几分。
回夜眼眶红红的,转身瞪他,凶巴巴道:“是又怎样?”
巫勖看见她的眼睛,欲言又止,片刻后叹了口气,喃喃道:“烧了好,这样干净。”
回夜放开黑狗的脖子,转头望着熊熊火焰,没接话。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浸着泪光,直直撞进他的心间,巫勖有点不知所措,原地愣了愣,才淡淡地说:“凡人一生之于修士,不过草木一秋,枯荣自有定数,天地浩邈无穷极,无需着眼足下草芥,不必过分介怀。”
这番话意味不明,也不知是安慰还是讽刺,回夜十分不快。
她是叶朔养大的弃婴,长在北境的穷乡僻壤里,在俗世红尘里打滚,跟巫勖这种世家大族的传人完全不同,平日里和凡人打交道的时间更多,她并不觉得修者跟凡人有什么区别,都是血肉之躯蕴三魂七魄,知四时冷暖,明世情炎凉。
回夜冷哼一声,只当巫勖在放狗屁,索性置之不理。
巫勖自讨没趣,摸了摸下巴,讪讪走开,继续去回收布阵工具。
回夜换个姿势,守着火堆又蹲了很久,昏昏欲睡之际,突如其来一阵轰隆巨响,惊醒她的心神。简直就是九霄雷霆在耳边炸开,连带着整个大地都在抖动,她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接着看到了极其震撼、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一幕。
清泉沟在两山夹谷中,此刻,东边那座大山跟纸糊的一样,瞬间崩塌,又在顷刻之间,尽数化成灰烬。
东山呢?她爬了半个时辰才爬到半腰的那么大一座山去哪儿了?回夜张张嘴,难以置信地揉揉眼,“喔噢!”
地龙翻身吗?
不一会儿,巫勖再度急匆匆地冲了回来,劈头盖脸、无比悲愤地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他还没来得急去收东山上的法宝和令旗。
回夜很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淡淡道:“也许,东山静极思动,串亲去了。”
“……”
不远处,真正的罪魁祸首掂了掂手里的瓷瓶,没想到取走清泉沟灵脉会发出如此大的动静。他眼尾微挑,好笑地望着回夜,看来今夜她是不会乖乖去睡了。
东山串门去了,西山呢?这厢,回夜说完转身,看向矗立在夜色中的西山,眯了眯眼,疑惑道:“它在发光?”
皎洁的荧光将西山整个包裹,就像罩了一层透明的纱。
“那是……”
顿了顿,巫勖道:“来之前我调查过,清泉沟非常古老,难以说清年代,在丛林深处,有废弃的上古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