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结界缓缓蠕动,某一刻,猛地收缩,吐出了珞瑜狼狈的身影。
“凌九深……凌九深!”他踉跄着起身,盯着悬浮在面前的心头血,面色狰狞,“你要我救燕容意?我偏不救!”
珞瑜艰难地张开右手:“你修为再高又如何?”
“……我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三日后,结界破碎。
浑身是血的燕容意出现在凌九深面前。
“我是怎么同你说的?”暴怒的凌九深,五指深深陷入珞瑜的脖颈,空气中出现无数旋转的冰晶,它们绕着珞瑜飞速旋转,只待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留情地钻进珞瑜的身体,“若是我的徒弟……”
“师尊。”尚有一线意识的忘水,突然艰难地抓住了凌九深的衣摆,“他……他帮了我们……”
言罢,彻底昏了过去。
“咳咳……咳咳!”珞瑜得意地吐出一口血,“不是……不是我不救……”
而是你的徒弟燕容意,没有安全脱身的福气。
凌九深闻言,手指微微僵住,继而一点一点扯去了力气。
珞瑜跌在地上,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看见,凌九深小心翼翼地将燕容意从雪地里抱起,动作轻柔,仿佛怀里不是浮山派修为深厚的大师兄,而是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
……从来都是这样。
珞瑜的目光渐渐冷下来。
凌九深从来都是这样,不论燕容意变成何种模样,他眼里,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可那又如何呢?
珞瑜闭上眼睛,又睁开。
凌九深还是要收他为徒弟。
这一局,赢的人,终究是他!
而被凌九深带回浮山的燕容意,昏睡七天才醒。
他绝口不提结界中发生的事,只在忘水和白霜来看自己时,拼命向凌九深“求救”:“师父,他们想用丹药毒死我!”
白霜看着面色苍白的燕容意,气不打一出来:“好心当驴肝肺!你知道这些丹药,玉璇长老和白柳炼制了多久吗?”
燕容意十分感动,然后坚决不吃。
“忘水师兄,你劝劝他啊。”白霜拿他没办法,拉了拉忘水的衣袖。
面色苍白的忘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缓缓回神:“燕师兄……”
燕容意暗中叹了一口气,抬手揉忘水的脑袋:“你也受伤了,吃药了吗?”
忘水低声答:“吃了。”
“吃了就好。”燕容意沉默片刻,忽而说,“今年的门内比试,你就不要参加了吧。”
浮山派的弟子,每年都要进行门内比试。
燕容意这话……相当于直接剥夺了忘水参与比试的资格。
“燕师兄?!”忘水还没有开口,白霜先瞪圆了眼睛,激动地反驳,“你凭什么不让忘水师兄参加门内比试?”
“……忘水师兄又没有犯大错,你这么做,让他如何在其他弟子面前自处?!”
忘水蹙眉拉住白霜:“你……”
“师兄觉得我多管闲事?”年少时的白霜心思单纯,生气生得直白,“好……好!我不碍师兄们的眼了,我走!”
言罢,当真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换了平时,忘水肯定会温和地开上几句玩笑,再追出去,将白霜哄回来。
但今日的忘水跌坐在燕容意的榻前,捂着脸,哽咽:“燕师兄……”
燕容意叹了口气,再次将手放在忘水的头顶:“还在想南招提寺的事?”
“……忘水,再这样下去,你会生出心魔的。”
为了小小的门内比试,走火入魔,得不偿失。
“燕师兄,我知道你不让我参加门内比试是为我好,在南招提寺时,也是你为我……”忘水面上浮现起苍白的恐惧,极力将心头伴随着回忆涌起的颤栗压下去,然后说,“可当时,白霜已重伤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也、也不要与他置气。”
燕容意望着忘水发红的眼睛,噗嗤一声,笑了:“自己都顾不上,还管忘水?”
“再说,我天天和他吵架,哪一次放在心上了?”
忘水勉强勾起唇角:“也是,他那样无忧无虑也好。”
“你就是心思太重。”燕容意板起脸,伸手去扯忘水的嘴角,“明明是个小美人,成天板着脸,给谁看?”
忘水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挣开燕师兄的手,就看见了站在门前,面若冰霜的承影尊者。
……然后,大病初愈的燕容意惨遭罚跪,硬生生跪过了门内比试。
前有燕容意被罚跪,后有忘水因伤缺席,浮山派的门内大比都没往年有看头了。
白霜也终于在闹了半个月的脾气后,阴阳怪气地和燕容意说起了话。
“燕师兄,你的这张嘴哟。”白霜蹲在案几边,幸灾乐祸,“欠!”
燕容意愁眉苦脸地跪在蒲团上,手边是抄好的,半人高的心经:“白霜,你个小没良心的,要是真关心你的燕师兄,就过来一起抄心经。”
白霜认真摇头:“我可不敢。”
“……师尊说了,谁帮你抄心经,那么你抄多少遍,帮你抄的人,也得抄多少遍。”
“……我劝你去和师尊他老人家服个软。师尊高兴了,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倒是想啊。”燕容意头疼地喃喃。
可凌九深压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冷着一张脸,直接封住了他的丹田,再丢下成沓的宣纸,意思不言而喻。
不就是叫了忘水一声“美人”吗?
何以至此……
燕容意痛苦地在纸上糊了一行字,觉得浮山上下,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浮山心经了。
毕竟,他抄的心经拿去分发给新入门的弟子,还能多出几百份呢!
说起新入门的弟子,燕容意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发现浮山派的开山大典在即,心跳不由快了几分。
想当年,他就是在浮山派的开山大典上,被凌九深选为弟子的。
燕容意心痒难耐,人在承影尊者的洞府里,心已经飘到了浮山镇。
毕竟是一百年一次的盛典,错过一回,就要再等一百年。
于修士而言,百年不过弹指一瞬间。
可漫长生命带来的,是无尽的空虚。
燕容意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被困于洞府,无法擅动,好不容易等到承影尊者现身,连忙含蓄地表达了自己想要参加开山大典的想法。
燕容意毕恭毕敬地向凌九深行礼:“师父,开山大典在即,我身为浮山派的大师兄,理应为您以及各位长老分忧。”
凌九深不吃他这一套,淡漠道:“忘水做得不错。”
燕容意一噎,又不甘心地问:“忘水师弟一人何以应付得过来?”
“有白霜和殷勤帮他。”凌九深撩起眼皮,似笑非笑,“以前没见你这么积极。怎么,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浮山派的大师兄了?”
燕容意:“……”
燕容意听出师父语气里的揶揄,抓了抓头发,余光扫到自己抄完的心经,实在憋闷,干脆直言:“师父,徒儿自觉身体已痊愈,恳请师父让我下山!”
谁知,凌九深听了他的恳求,居然勃然大怒:“为师叫你抄心经,是为了让你静心!你倒好,抄完更想下山了?”
燕容意惭愧地低下头。
“给我好好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狂风席卷而去,凌九深愤然离开了洞府。
燕容意从地上爬起来,念叨着“好吧”,费力地按住四处乱飞的宣纸。
世人都说,他是凌九深最疼爱的徒弟,也是最了解凌九深的人。
可有时,他也摸不清,师父在想什么。
……凌九深在恐惧。
燕容意怕是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师父,堂堂天下第一剑修,心里浮现出了深深的恐惧。
他恐惧即将违背的誓言。
连心血之誓都不畏惧的承影尊者,居然畏惧随口对徒弟许下的承诺。
世人知道了,怕是都要道上一句荒谬。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燕容意被罚的这段日子,忘水和白霜时常来洞府陪他。
殷勤偶尔也会来,带着俗世的酒,用贫瘠的词汇,向他描述浮山镇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
这一日,白霜等人又来洞府内寻他。
燕容意托着下巴,唉声叹息:“要是我能下山就好了。”
白霜坐在他身边,笑嘻嘻地落井下石:“谁叫某人天天惹师尊生气,现在后悔了?晚了!”
“是兄弟,就帮我一起抄心经。”燕容意没好气地将手里的毛笔向白霜的面门掷去,“就数你的话最多。”
白霜躲开飞过来的毛笔,藏在忘水身后,大叫:“燕容意,你心里有气别对我撒,有本事去和师尊吵啊?”
他当然没本事对着凌九深面无表情的脸发脾气,郁闷地将抄好的心经卷起,放在一旁,伸了个懒腰:“开山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一切都已打点妥帖。”回答燕容意的,是温和笑着的忘水。
他循声望去,仔细打量忘水的神情,确信少年眉宇间并无被心魔折磨的疲倦痕迹,嘴角也勾了起来:“辛苦你们了。”
白霜在一旁冷嘲热讽:“哪年不是忘水师兄辛苦?”
“……白霜,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燕容意一句话,成功拉走所有的仇恨,和白霜你一言我一语地掐起来。
白霜:“你这张嘴,就是欠!”
燕容意:“某人要是有我这张嘴,还需要去佛寺求姻缘?”
白霜:“真该让其他弟子瞧瞧,他们心目中的大师兄,其实是个混蛋!”
燕容意:“没办法,人气太高,招人爱啊。”
白霜:“我们浮山派的大师兄怎么会是你这种人?!”
燕容意:“谁叫我命好,师父是承影尊者呢?”
白霜:“你、你……尊者肯定后悔收你为徒了!”
燕容意:“那又如何?我家师父说了,此生只收我一人为徒。”
这场争吵,最后以白霜被怼得哑口无言告终。
……但是,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白霜一直很后悔。
如若没说这些过分的话,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