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不时有太监和宫人经过,魏宣被宫人领着穿了两道内宫门,越走越人影稀疏,天色渐渐暗下来,起了风,魏宣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上一世魏宣在东宫待了几年,彼时他对偌大的皇宫十分抵触,整日待在自己的小院子不肯出去,碰上逢年过节或是不得不行的拜礼,魏宣才会迈出门去,不过也是缩在最后不想被任何人注意。
后宫是皇后和贤淑皇贵妃在打理,魏宣见过她们几次。至于太后他倒是一面都未曾见过,只略微听说这位太后似乎是生了什么病,需要静养,于是皇后把她安排进了静安殿。
静安殿在皇宫偏南处,除了附近一处先祖留下的落了灰的佛堂,没有任何宫殿和它挨着,平日里宫人也不会走静安殿这条路,因而显得十分僻静。
尤其是日头落了,孤身走在森压压的宫墙下,黯淡的冷月里再路过一只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发生吱呀破碎的声音……
平白的挺吓人,魏宣面无表情的默默想。
皇帝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偏偏把他留在宫里。什么太后喜欢长相好的孩子,依魏宣对皇帝的了解,他并不信这番说辞。
皇帝此人,看上去是个通情达理的明君,实则爱打太极,他想做什么,并不直接说出来,反倒迂回曲折透一点底让人去猜,猜到了还好,猜不到这辈子也没什么前程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在这位陛下身上算是得到印证。
上一世皇帝想通过他盘问傅凛的事情,接连着四天,每日定时定点派人召他下棋。魏宣不善下棋,只通皮毛,谁知道这位陛下棋艺比他还烂,两个半斤八两的人相对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期间皇帝还不停让他吃这个喝那个,一局棋能问上一箩筐的话。
后来皇帝就不叫他了,估计觉得魏宣忒敷衍。魏宣舒口气的同时也挺冤的,您张口太子闭口太子,我是一点都不了解,我能跟您说出花来吗?
魏宣叹口气,皇帝让他到静安殿来,陪太后解闷子很可能是个幌子,让他留在宫里大概是和傅凛有关。
“公子,到地方了。”
天色已经黑透了,魏宣抬起头,看不清殿顶上的牌匾,他摸索着轻轻推开殿门,里面的光隐约漏出来。
静安殿没有寻常殿室大,没有左右偏殿,宫人跟里面的嬷嬷说了半天,魏宣安静的在一旁默默的等,假装没看见那些打量的目光。
那嬷嬷姗姗向他走过来,“辛苦公子了,老奴稍后为公子准备住所,公子先随着老奴去拜见太后。”
魏宣点头。
进了内殿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在外面走了许久,感受到了温暖,身上一瞬间熨帖了许多。
魏宣留心观察了一下,殿里大致有十二三个宫人,两位老嬷嬷,领着他的这位神情有些端肃,魏宣决定还是少说话为好。
虽是有十几个人,却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整座宫殿都显得安静异常。
太后被人扶着从后面走了出来,五六十岁的模样,魏宣有些吃惊,他看到太后竟然穿着整套正装宫服,金珠朝冠坠了满头。
太后不是静养吗?在自己殿里穿成这副模样?
魏宣旋即看了看四周,除了他,周围的人都是见怪不怪、仿佛已经习惯了。
“公子,”嬷嬷沙哑的嗓音响起。
魏宣回神,对着太后跪拜下去,“魏宣参见太后。”
没人让他起来,魏宣等了一会儿,正低着头纳闷,突然就听见铃佩相撞的声音,太后竟是蹲在了魏宣面前,一双布满皱纹的慈目直直看着他。
四目相对,魏宣有些愣了。
这是什么情况?
太后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像是要去摸魏宣的脸,魏宣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怔然间,方才那嬷嬷及时拦住太后的手,小心翼翼把她扶了起来,声音比对魏宣柔和了不少。
“太后,咱们该去睡了。”
太后顺从的被人扶走了,走的时候眼睛还在看着魏宣。魏宣站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的膝盖,看着那缓慢的背影,“太后这是……”
“太后年纪大了,有时候意识不甚清醒,”嬷嬷道,“陛下让公子来,还希望公子多陪陪太后,看样子,她挺喜欢您的。”
“是么?”魏宣喃喃道,他回想太后刚才的样子,双目无神,像一团涣散的烟雾,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感知似的。
“公子随老奴来。”
嬷嬷领着魏宣去了收拾出来的耳殿里,整个静安殿都不大,魏宣也没指望住的有多好,有个地方栖身便行了。
“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外面值夜的柳香柳慧说。”
“麻烦了。”
等嬷嬷走了,魏宣环视了一遍殿里,走到烛架上挑了挑芯花,烛光似乎明亮了些,他坐到榻边,叹了一口气。
这里的人倒是挺细心,拿出的被褥都是新晒过的,魏宣走了太多路,有点累了,躺在陌生的榻上,竟然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天已渐亮,魏宣半合半睁着眼,朦朦胧胧的看见几步外有个人影。
他坐起身来,待视线完全恢复,才看清是个粉装的宫人,那宫人从桌前转过身来:“公子,早饭已经备好了。”
他昨夜仅脱下了外衣,三两下穿好了,掀开幔帘走出来,喉咙有些干,“我初来乍到,还得麻烦这位姐姐告诉我在哪儿洗漱。”
魏宣初醒,尾音还囔囔的,那宫人愣了愣才说了位置,她小心抬头看了魏宣一样,迟疑着:“公子昨晚睡得可好,没遇到什么吧……”
魏宣倒了杯茶正喝着清清嗓子,听到这话笑道:“睡得还行,我该遇到什么?”
“没有没有,”那宫人摇着头,快速转身离去了。
魏宣疑惑的蹙了蹙眉,这人有点奇怪,说话也不说清楚。
——
魏宣再次见到太后,仍旧是全套的金冠点翠,端端正正坐在自家殿里,仿佛置身在什么大型的宫宴或祭礼上。
魏宣也没那么好奇要问,可能真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若是寻常的老太太他还能哄哄,只是昨天那嬷嬷在太后身旁一刻不停的念经,念完一遍又来一遍,魏宣默不作声坐在一边,听了四五遍直打瞌睡,只好往肚子里灌茶水,一个上午下来先喝了个水饱。
本想的是还要捱一个下午,那嬷嬷或许终于发现了他无聊,颇为贴心的把经本递给了他,“公子来为太后念吧。”
魏宣:“……”他接过了经本。
嬷嬷道:“公子是不是觉得奇怪?您倒是个稳重的性子,竟能一直坐着什么也不问。”
“若是我问了,嬷嬷会告诉我吗?”
嬷嬷欠身:“太后年高,偶尔会有些神智恍惚,不晓人事,她素来静心礼佛,最爱的便是《清心经》,常常沐浴更衣后,老奴为太后诵读,公子不用觉得稀奇。”
这番年纪大了意识不清醒的说辞魏宣昨日就听了一遍,这嬷嬷倒也不用再次强调,要是魏宣信了昨日也就信了,不信说几遍也没用。
“好,我知道了。”魏宣笑道。
他念了整整两个时辰,念的头晕眼花,静安殿里空荡荡的安静,只有他的声音。
奇怪的是,太后竟然就这么坐着听了一天,也不说话,隔一会儿还会睁开苍老的双目,无神的看着魏宣。
到了傍晚,太后被嬷嬷搀扶着领到后面的寝殿去了。魏宣舒了口气正要回房间,路上碰见了早上在他房里那个宫人。
魏宣拦住她,笑道:“姐姐早上走得急,留下的那句话我始终想不明白,请姐姐给我解释解释。”
“什,什么话?”
魏宣挑挑眉,疑惑道:“就是那句,我睡的好不好,碰没碰到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宫人低头道:“没,没什么意思,公子请勿多想。”
“因为姐姐这句话,我一整天都在多想,”魏宣叹气,“还是告诉我吧。”
他不依不饶的,那宫人肉眼可见的慌乱,她绕过魏宣走的匆匆忙忙,“我,我不知道……公子别问我……”
那宫人离开的方向上有块石壁,魏宣顺着看过去,突然发现那里闪过了一道人影,像是发现了他的注视似的,瞬间便不见了。
好像有人……在盯着他。
—
夜里,魏宣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榻上。
要不是刚才碰见那宫人,魏宣还想不起早上的事情,这会儿越想越精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唉,都怪他自己多此一举拦了她,给自己找罪受。
他头枕着手臂,眼睛有些发涩,放空了自己,茫然的看着窗棂薄薄的棉纸上覆着的一层冷白。
太静了,静的无法错过任何细小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东西摩擦过地面的沙砾声,不疾不徐,像是脚步声,踏起又落下——清晰的传进了魏宣的耳朵里。
魏宣屏住呼吸,他趴在榻上抬头往窗户上看,那摩擦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窗纸上出现一个缓慢自动的白色影子,看轮廓像是个人形。
魏宣整个人都激灵了,这是什么东西?静安殿闹鬼吗?怪不得那宫人一脸复杂的问他睡得好不好,感情是半夜里他屋外会飘过这东西吗!
他本来也不是胆子大的人,但可能是因为自己是重生的,本就无法用常理解释了,他心里莫名就有了一份底气在。
掀开被褥蹑手蹑脚的走了几步,沙沙声突然消失了,他抬头向外看,那人影竟然也没了。
魏宣:“……”
他呼了呼气,轻轻打开了门,其实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装听不见躺在床上,他昨天一觉睡到天亮也没发生什么事,可他就是一边心跳的飞快,一边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有种直觉,不是有什么鬼,待他弄清了,也许并不可怕。
门一打开,阴冷的湿气打开魏宣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顺着薄薄的单衣钻了进去。魏宣探头往那影子来的方向看过去,除了廊柱在毫无一物。
魏宣纳着闷转头,这一转头他被吓得不轻,那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后面,略微佝偻着,披散了一头半黑半百的头发,背对着月光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满脸的皱皱巴巴,像是把干枯的树皮贴在了脸上。
魏宣不设防,倒抽一口冷气,他不受控制的后退几步,下一刻腰侧被一双大手扶住,纤长的后背撞进了一片暖热里。
他还沉浸方才那一眼的冲击中没有缓过来,人有些愣,直到清清冷冷的堪比月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魏宣,别怕。”
“殿,殿下?”头顶被温柔的摩挲了两下,魏宣认出那声音,很快平静下来,有傅凛在他身边,他胆子仿佛大了起来。不过他有些不可置信,傅凛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
魏宣转过身,果然是傅凛在他身后,他只穿着亵衣,傅凛看的皱眉,解下了身上的薄裘披风给魏宣系上。
“怎么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傅凛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没有一分加重,他轻轻叹气,不容置疑的冲着屋门转过魏宣的身体,“进去。”
“别啊,殿下,”魏宣讨好的笑着,裹紧了披风,“我不冷,我就是想出来看看外面这东西是什么,您好歹让我看一眼。”
那东西蹲在了地上,傅凛走上前,魏宣咽了咽口水也跟着凑近,直到前面披着的乱发被挑起,魏宣看着这张脸有点眼熟,他惊讶道,“太,太后?”
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傅凛一言不发的摸向太后的后颈,只一会儿,生生从那里拔出了一根极其细小的银针。
太后原本双目呆滞,被拔掉银针后,直接晕了过去,傅凛接住她,对魏宣道:“先把人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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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凛把太后平放在榻上,给她盖好了衾被,盯着那张布满皱纹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才对魏宣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