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正耍着“仙人摘豆”的把戏,穿长袍的艺人从中央走至场边,恰巧停在令约与郁欢跟前。
身长九尺的大汉没有威风凛凛的劲儿,反而生得虎头虎脑,笑咍咍将一只小瓷碗递给令约,高声道:“烦请姑娘替大家查检查检,这碗可是真的?”
令约伸手接过,没头没脑地看眼郁欢,在手里翻扣两下,然后朝周围好奇翘首的人群点点头。
那艺人又憨笑着亮出几粒豆子,请众人瞧过,随即合拢掌心,当着众人面儿在手心里反复搓碾,最后口里长长呐声,猛的抬起覆在豆上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几粒豆子尽数消失,令约抬抬眉,低头看手心里的小碗儿,碗底竟安安稳稳躺着几颗青豆。
这时一个小童将碗接过,绕着人群跑了圈。
“好!”
四周又涨起一阵喝采声,众人纷纷掏出通宝往小童兜里丢,就连郁欢也两眼放光,摸出几文等那小童再过来。
令约则疑惑着偏了头,略带考量地看向那小童。
他方才,是从她身侧冒出来的罢?
“……”她隐隐约约窥破了什么,更觉兴致缺缺,却也不愿扫了郁欢兴致,故面无波澜地转回头。
在她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怎么想都像被捉弄的那个,她才没这好心思。
然而,等那个小童绕来她们跟前对她笑出两个酒窝时,她又噎了噎,一言不发地摸出钱袋,将几枚通宝一并塞进郁欢手里。
“……”幸而旁人不知她想了些什么,不然岂不是颜面全失?她暗暗想着。
此后场上又耍起捞活儿,陪同郁欢看上两场,人群半去时她才戳了戳郁欢胳膊:“时候不早,该去找舅舅了。”
两人出栗香园前便与郁菀等人说好,戌时过半就乖乖儿去郁年那头。
郁欢纵使恋恋不舍,却还是依言点了头,心满意足地跟人转了身。
刚走上几步,眼前就冒出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各自捏着串糖葫芦,仰头用他们的大眼盯着她二人。
其中的小丫头转了转眼珠子,问令约道:“姐姐坐画船么?”
“好多姐姐都坐的。”另一个小童补充道,不忘舔舔手中的糖葫芦。
“我们家的船是我和娘亲亲自摆的花儿,”小丫头又接过话邀请她,“姐姐去坐坐罢,只消五文钱。”
“旁人家的船少说十文呢。”
两个小孩儿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令约直愣,偏头问郁欢:“不若坐船下去?”
郁欢点头应下,两个小孩儿当即笑出一排白牙,蹦蹦跳跳领她们到牌楼外不远处的游船码头上。
码头前泊了许多大小不一、式样不齐的画舫,一眼望去,只一艘格外打眼,悬挂其上的花灯多不胜数,最是豪华,画舫外挂两面旌旗,皆写“方”字,毫无疑问正是方家的船只。
近年来宛阳在宛水上的船只生意几乎全教方家揽去料理,造船也多,画舫打得精致自不在话下,令约往船上多瞥一眼却不是为这个,而是因为听见船头两人谈话。
“六儿?”问话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你娘亲病可好些了?”
“托阿嬷的福,安好不少。”回话的少年操着南方口音,个头瘦矮,正是此前到云水斋寄卖的小兄弟。
“你兄长怎放你一人出来?你这身板儿怎划得动船?”老妇人的口吻几多怜悯。
“有劳阿嬷挂念,我兄长教几位兄台请去吃茶了,我一人也行,”六儿说着笑道,“是方公子心肠好,不然这活儿也轮不到我头上。”
“是是,咱们宛阳再没几个比他心肠好的了。”老妪与有荣焉道。
一旁有上船的听去,跟着笑句:“可比那些个姓霍的强,休想他们帮人一分,”话罢问六儿,“这船可有男子去处?”
“客官左侧请。”
……
令约听到这里才收回目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已停了步伐,身旁一个两个都盯着她瞧。
“姐姐在看甚么?”小丫头举着仅剩一颗山楂的糖葫芦问她。
“唔,没甚么。”她支吾句,干巴巴转移话端,“你家的船是哪艘?”
小姑娘张望下,伸手一指。
“……”两个少女都噎了噎。
难怪只收五文钱呢,别人家的画舫再怎么简陋好歹也是画舫,唯独她家一顶双篷小木船停在那儿,突兀得很。
不过船外的确绑了几朵大茶花,两人相视一眼,还是随他们过去。
船家是两个小孩儿的爹娘,见她们来,船妇笑吟吟迎来船头,边将两个小孩儿打发去船尾:“可算来人,二位姑娘篷里坐。”
木船的船篷是方方正正的平顶,两侧的竹帘卷起,以便船客赏两岸灯景,前后却垂着桃木制的珠帘,隔绝两篷视线,篷顶中央悬着盏梅兰竹菊四方花灯,灯旁又别两枝山茶,倒别有番意趣。
两个少女进篷后各坐一侧,狭窄的船篷中横一小几,几上一碟核桃肉和瓜子。
似乎并没有很差,总比一路走下去要好。
“客满起程咯——”船夫在船尾吼了嗓,一桨荡出码头,周遭画舫渐远,河底的灯影月光粼粼皴皴。
令约收回眼,摘下面具,缓声与郁欢抱怨句:“总算能摘了。”
说完胳膊往小几上一枕,下巴支了上去,懒洋洋的吁一口气。
郁欢也取下猴儿面具,伸手掂了掂她的,无意提了句:“这面具又丑又沉,分明是男人家戴的,你怎的买它来?”
窗悠悠荡着,某人有些心虚,含糊道:“是它自己寻上我的。”
郁欢当她在顽笑,也往前倾了倾身,两手托腮,静静凝视伏在几上的少女。
少女脸庞白皙光滑,暧暧灯火下,竟像块上好的羊脂玉,教人忍不住想要触碰……即便郁欢已见过她无数回,可还是会感到意外,意外她这位姐姐会变得这样好看。
郁欢沉默良久,忽而唤她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