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大人,霍洋已醒!”
晒红脸的衙差从西亭下跑来,一语打破公堂上的沉寂,闻恪扫了眼堂下跪着的人,点了点头:“传。”
“传霍洋!”
衙差高声传话,这也成了衙门外百姓少有的能听见的响动。
重午天毒,天光铺满公堂庭院,本该在庭中静候的霍家众人都被带到堂西,个个儿若有所思,目光越过背对他们而站的衙差,观望着堂中的人。
听闻霍洋醒来,霍沉转头看向公堂栅栏外。
霍洋被带来时面上还是湿淋淋的,适才他因情绪过激在公堂上犯了病,几个衙差将其钳制住敲晕,再把人带去西亭底下浇了些凉井水,许久才复醒来。
眼下一进公堂,人便哆哆嗦嗦地跪下,颤着牙关竭力辩驳:“父亲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闻恪平静望向他,不理会这话,只接着他犯病前的话问道:“鲍管事所说之事你可认?”
霍洋冷静些许,这才想起方才的对证似的,扭头看向身旁跪着的人。
灼灼日光铺进公堂,照在鲍聪背上,他因跪得太久已经疲惫不堪,额角处渗出细细密密的热汗。
“鲍管事,”霍洋在热天里打了个寒颤,“你答应过我绝不向人提起此事的。”
鲍聪深吸口气,额角的几滴汗抱团滚了下来,砸到衣袍上晕开。
比之上回来衙门时,他又苍老不少,就仿佛一根细而脆的枯柴,轻易能折断,他没看霍洋,不知为何伏身磕了一头,而后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开口:“老奴食言,是因老奴实在受不住了。”
嗓音沙哑得像是十来日滴水不进的人,又带有几分自嘲和哽咽:
“老奴六岁时便进了霍府,四十年来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可自打老爷去后,闻大人日日盘问老奴府上之事,教老奴疲于应付,老爷也夜夜来我梦中,教老奴不得安睡。我鲍聪一生都在为你们霍府操劳担事,如今实在担得累了,也担不住少爷您的秘密了,除那件事——”
“没有秘密!不是我!”
霍洋激动打断他的话,很快被两个衙差一左一右压制住肩,他抬头扫过公堂上众人,喘息着,凌乱絮语:“初初得病时,我确有一晚带着匕首去找过父亲,也的确是鲍管事牵制住我……可那事后我吓得不轻,断乎不敢再动那念想的!何况他是我父亲!”
他嘴唇苍白,指向堂西:“二弟、三弟可为我作证!我们那早约在一处,正是劝二弟莫要——莫要有那念想,既如此,我又怎敢?我又怎敢!”
霍沉被他指了指,面无波澜地转过头,瞥了眼身旁的霍二公子。
霍涛好似唯恐天下不乱,挑眉调笑:“大哥说笑,以我品性远不配为兄弟作证。”他顿了顿,“不过有一事始终不得机会问大哥,那日我带南依从父亲院里出来,见你在小池边自言自语,这是作何?”
“二弟!”霍洋惊声叫他,紧跟着,惊堂木被拍响。
霍涛识趣,不等闻恪传他便径直走到霍洋身旁跪下。
“霍涛,那日盘问你之时为何不说此事?”
“回大人话,小人忘了,今日想起是因此事与鲍管事所说情形有几分相似。”
他说罢转过头,约莫是觉得一脸惊骇的霍洋挡眼,又脸皮极厚地起身绕了几步,跪到霍洋与鲍聪中间,而后转头问鲍聪:“鲍管事先前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鲍聪再度深吸一口气,静了静,抬头看闻恪。
“大人,除了此前所说那事,老爷遇害那日,小人……小人也见到大少爷从老爷院中匆匆跑出。”
“我——”霍洋有话要争辩,但被闻恪一个眼神吓得闭嘴,只得听他问鲍聪话。
“先前为何隐瞒?此时为何揭破?”
“先时隐瞒是因小人与大少爷颇有些情分在,他是府里唯一一个将小人看作人的人,小人愿袒护他,现下揭破……”他不着痕迹地瞄了霍涛眼,“现下揭破只因老奴年事已高,日夜寝食难安不得安宁,渐觉担不起这些个秘密,唯恐哪日撒手人寰下地府里。”
闻恪点头,接着问:“见到霍洋从院里出来是甚么时辰?”
“不到巳时,但前后只差一盏茶时……小人等大少爷跑远了再才狐疑进去,而后便见老爷躺在血泊之中断了气。”
“如此,”闻恪喃喃,低头翻看手中的簿子时眼底划过一抹精光,道,“可鲍管事当日说的是,巳初前一刻时就进院寻霍老爷,怎会相差如此之久?”
牵涉人命,半盏茶时也是极长时候。
鲍聪被问得一愣,像是在回想那日的情形,霍涛这时懒洋洋接过话:“怎会是一刻时?小爷——小人离院时距巳初最多不过一刻时,父亲定还睡得安安稳稳。”
有了这话,鲍聪唯有咬定是那日说错此事:“彼时小人惊慌过度,想必是大人盘问间隙无意说错。”
“鲍聪,”闻恪严肃抬高声,“你年岁已高,记忆混乱确有可能,但你教本官如何判断你今次所说是真话还是糊涂话?”
“千真万确,”鲍聪低眉,“小人当了多年管事,时辰断乎不会拿捏错,谈不得糊涂。”
闻恪不语,主簿这时已递过第二本折子给他,他看过后似笑非笑道:“原是本官记错。”
鲍聪茫然看向他,倒是霍涛接话接得利落:“大人记错甚么?”
“你那日倒与本官说了此事。”闻恪说完这话,堂下鲍聪一怔,其后诧异扭头看向霍涛。
闻恪依旧说得端闲:“不过这簿子上说,你巳初前两刻时就已经带着南依姑娘回院,也是那时见到霍洋自言自语,此话可真?”
“千真万确,大人若不信便再翻看翻看南依是如何说法。”
霍洋这时双眼亮藿藿,也憋不住开了口:“大人!我与您说的也是辰正后两刻,同二弟出来时同一时刻!”
“肃静。”堂上有人喝断霍洋的话,他又唯唯诺诺低下头,心底虽一团乱麻但又隐隐约约地摸到丁点苗头。
“二少爷……”鲍聪不顾那声“肃静”,瞪眼叫霍涛声,粗剌剌的声音像是疾风中招展的破旧酒旗。
“鲍聪,为何撒谎?”
“大人!是二少爷他找上小人,逼小人指认——”他大声喊话,到这里蓦地哑言,形容僵硬。
静默会儿,霍涛好心替他补全这话:“我找上你逼你指认霍洋,因为我不愿父亲的家产全数落到他们嫡子头上,嫁祸大哥于我而言益处多多,休管他是不是凶手,只要你我说是,便没别的对证,倘若指认成了,此案也算有了个了结。”
他压低嗓子,鬼魅一般哂笑声:“同样,嫁祸给大哥也是真凶脱身的好主意,有此提议他断不会不同意,妙哉,可惜这妙招并非我这等愚人想出,而是闻大人亲自传授。”
“你们合谋算计我?”鲍聪背后直冒冷汗,转正身不可置信地问闻恪。
“可是大人,小人只是受二少爷胁迫不得已才答应,岂能凭空认定小人就是凶手?小人与老爷一同长大,又怎做得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鲍聪,本官说过,若有人胁迫于你你尽管告知本官,可你没有。此招不过是想再试你一试,难道你真以为你半点马脚也不曾露出?”
“恳请大人直言,何谓马脚?”
“我且问你,为何选在那日将霍见渊请去府上?”
“那婆子前一日方才回府,我传信去三少爷那儿自是约好翌日清早。”
“那好,本官再问你,那婆子称见渊的玉是她从树下捡来,早些年藏着掖着不敢声张,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显摆,既如此,你又几时见到玉在那婆子那儿?”
鲍聪瘦削的面颊微微颤抖,扭头看向堂西霍沉站的地方。
霍沉看不清他面容,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平静无波。
“当年霍远立下规矩,苍莨馆不准院外人进出,那婆子万不会以身犯险进院偷玉,故其言十之八九是真,而除了院里几个下人外,能进出苍莨馆且时常去那里的便只有你,鲍管事——”
闻恪越说脸色越为深沉,末后一字一顿地问道:“鲍聪,你这盘棋究竟算了多久?”
鲍聪闻言跪直身子,顾左右而言他:“姨娘住的别院小人自也常去打点,偶然见过那玉不足为奇,何况那玉与此案并无干系。”
“错!关系极大,非但与玉有关,还与打更人和门童有关。”
闻恪其言句句有力,掷地有声。
“去岁见渊回宛阳来,曾有更夫‘亲眼’见他打了霍远,霍远遇害当日,又有门童‘亲口’说他将近巳初才出府。
“好一个亲眼亲口,若非本官查出他们二人是兄弟,又怎知鲍管事是如此良善之人,竟自掏腰包为年幼贫苦的兄弟俩安葬父母,又私下养他们成人,指示他们为你做事。
“鲍聪,你蓄谋这一切难道不是早早就盘算起杀人并嫁祸于人吗?这罪你究竟认是不认?倘或你仍有话辩解,本官不介意一直查下去!”
话落,堂上再度陷入沉寂。
鲍聪跪在光影所照之地,耳畔只闻自己沉重的呼吸。
良久良久,他疲惫深喘几下,面容随青砖上的影子一并扭曲,笑了起来:“罢,我认……”
“是我杀了他,我那早给他备的酒里添了迷药,他就睡在那儿,打着鼾,我进屋套上他的衣裳,找来匕首,摇醒他,趁他迷迷瞪瞪问我话时眼也不眨地捅死了他!”
他说话时宛如变了个人,浑浊的眼底迸出光亮,极为振奋。
连霍涛都一脸惊诧地往霍洋边上贴了贴,离他远些。
闻恪见状,向押着霍洋的衙差使了个眼神,两人会意,将兄弟二人从地上拽起带回堂西。
霍洋这时双腿发软,被衙差松开后猛然立不住脚,唯有一把抱住霍涛做救命稻草。
霍涛:“……”
“二弟——”
“废话少说,肃静。”有名的无赖冷着脸喝断他。
霍洋松开他,又转头看旁边的霍沉:“三弟——”
“大哥,肃静。”
霍洋弱弱点头,努力站直发软的腿脚,看往鲍聪那里。
鲍聪低着头,银白的发在阳光下微微发颤,闻恪终于又问:“为何杀他?何时动的杀心?”
“从他杀了大少爷,不,从他杀了霍逾少爷起,我就想杀了他——这是他亲口所讲,我亲耳所听!是他杀了霍逾少爷!他本可以救下少爷,可他为了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少爷死了!”
鲍聪双目猩红:“我自幼伶仃孤苦饱受欺负,是大少爷偶遇我跟黄狗争食才将我带回府上,我从此有了住所、吃得饱、穿得暖,甚至有人教我学习经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为大少爷做牛做马一辈子……
“可还没等我变成有用之人他就被人害死了,而我也成了害他那人的管事,为他打点一切,无趣的、庸俗的、淫的,全部教人恶心!
“可恨我只是一条没用的狗,纵使心里千般恶心,面上也从不敢表露,一面恨他一面又奴颜婢膝顺从他,助纣为虐。
“我懦弱无能,那些骂霍远的话就像是在骂我,我和他同样废物,同样恶心,所以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也杀了懦弱的我!”
一向儒雅随和的闻大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送他两字:“放屁!”
底下众衙差互觑:“……”
“你只杀了他,你仍活得好好儿的。”
“不!我杀了我!”鲍聪大声喊道,随即打了个哆嗦,“从杀他那刻起,我就成了个正义的人,我杀了他,为大少爷报了仇,也杀了恶心的自己,余下的我是正义的!”
闻恪眉峰聚得更深,语气愈冷:“你自诩正义,另一面却又谋划陷害纯良之人,恶心的你仍活于世。”
“哪有甚么纯良之人?他们身上都流着霍远的血,何谈纯良!大少爷与二少爷将永活在他们父亲的阴影中,这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独独三少爷,忽然间冒出个能耐舅舅接他走,可凭什么他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所以我偷偷拿了他母亲的玉,知晓他有朝一日会回来寻它,我要在他进府拿玉的那天送他件礼物!
“我不屑嫁祸于他,我是在赠给他荣耀,替他积德!杀了霍远对他们这种生来肮脏的人是天大的荣耀,他只不过是为此进牢狱,丧一条命而已!”
偏堂里令约听到这处,当即也气到送他两字:“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