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春雨和秋香正往几个瓶里插杏花,春雨回头见叶东风在塌上斜倚着,看着窗外发呆,便笑着道:“少爷,今儿天气好,难得你没什么事,怎么不往后院去看看?你看这杏花开得多好?雪一样白。我刚刚还和秋香说,下午的时候要做几样点心,去后院看花。”
“你们去吧。”
叶东风点点头,秋香走过来给他倒了杯茶,一面道:“这桃花杏花也开不了几日,一旦来场风雨,一夜之间就是落红满地。我们想着,初荷大概已经到了府城,不如趁着今儿天好,去叫她来给少爷诊脉,顺便也看一回花,在府里住……”
秋香不等说完便住口了,小心觑着叶东风沉下去的面色,暗道这是怎么了?从前一提初荷,少爷都是开心的,怎么今日倒沉了脸?难道初荷做了什么错事?
正疑惑着,就见叶东风将茶杯凑到嘴边,一口饮尽,接着冷笑道:“她还有空来我这里?只怕早飞到别人院里去了。”
“啊?”秋香大吃一惊:“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别人院里?这话……是不是有些不尊重?初荷可不是那种人,您也常说她落落大方,自有不卑不亢的铮铮傲骨。”
“你想到哪儿去了?”叶东风没好气瞪了秋香一眼,接着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这会儿有人更需要她的医术,我们不用去凑热闹。”
“谁?”秋香眨眨眼,心想初荷既然是医女,去给大户人家的女眷看病倒也正常,只是这种小事,少爷怎会如此清楚?而且……似乎还有些生气。
而经过这一段时间,叶东风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伸手揉揉额头:“没什么,当日吴青礼被追杀跳下悬崖,就是沈姑娘救了他。如今他就在府城养伤,这会儿怕是已经派人过去请她复诊,顺便拜谢救命之恩了。”
“吴青礼?”
秋香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蓦然瞪大眼睛:“少爷,您……您说的是吴青礼吴大人?他是初荷救的?这怎么可能?初荷什么时候救的他?这么大事,那丫头不会一个字都不说啊。”
“应该是去年她回乡住的那段日子。”
叶东风这么一说,秋香和凑上来的秋月春雨也都想起来了,几个女孩连连称是。秋香就纳闷道:“难怪叫了她几次,她都找理由不回来,原来是为了救治吴大人。这丫头真是,这么大的事,回来竟然一个字都没漏给我们,嘴也太严了。”
“就是就是。”春雨也点头附和道:“这是救的吴大人,也就罢了,万一救了什么江湖草莽甚至山贼抢匪,她一个字不告诉我们,将来再被坏人打了主意,我们都防不胜防。”
叶东风淡淡道:“这也不能怪她谨慎。以她的聪慧,当日吴青礼那个情况,她肯定能看出对方身份不凡,且行踪诡秘,所以救了人后,也不肯泄露他的半点消息。她也不是防着我们,只因为我们没在她面前说过吴青礼一个字,那这件事自然与府中无关,她何必多此一举?”
话音落,忽见秋香“扑哧”一笑,接着又连忙掩住嘴巴,叶东风看向她,没好气道:“有话就说,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啊少爷,我就想着,向来咱们在戏台上见惯了英雄救美的戏,那结局通常都是美人以身相许,如今这美人救英雄……唔!吴大人虽然性情不羁,但他年纪轻轻,就能靠自己做了大官,也勉强算得上英雄,却不知这事结局又会如何?”
叶东风的面色蓦然一沉,春雨连忙给秋香使了个眼色,却听她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少爷说过,他对初荷就只有欣赏之意,毫无男女之情。”
“我是说过,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损毁沈姑娘的清誉。”
叶东风威严地看着秋香,沉声道:“你知道这话对一个女孩儿是多大的伤害吗?”
“没有……那么……严重吧。”
叶东风对下人一向随和,这个眼神着实吓到了秋香,她忙躲到秋月身后,小声道:“不就是咱们几个,随口说一说吗?而且……”
“没有而且。”叶东风斩钉截铁打断秋香的话:“吴青礼的身份,沈姑娘的性情,都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一丝私情,你再不许说这种形同污蔑的玩笑。”
“吴大人的身份?他不是都叛出家门了吗?”秋香从秋月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辩解。
“叛出家门,他如今也已经是三品官员,门不当户不对。而沈姑娘也不是会给人做妾的小女子。“
叶东风说得无比肯定,偏偏秋香此时辩论欲望旺盛,仍在小声犟道:“吴大人既敢叛出家门,就说明他不是会被礼教左右的人,少爷素日里不也这么说?礼教都不在乎了,还会在意门第?”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
春雨过来拉住秋香袖子,接着转向叶东风笑道:“叫我说,少爷也别为这事儿不快,吴大人既知初荷是咱们府里的医女,绝不会纠缠。写信过来,大概只是觉着好玩,他这会儿都安全了,请什么名医不行?”
叶东风眉头皱起,轻声道:“怕是还真不行。按照他信里所说,沈姑娘救他的办法,如今世上没有。”
“啊?”
这一回三人真的都震惊了,却见叶东风没好气道:“说也不说个明白,他这是故意吊我胃口呢。哼!指望我低三下四写信去求他吗?做梦。”
“就是。初荷是咱们府里的医女,少爷要知道事情经过,凭什么低三下四去求他吴大人?找初荷过来一问,不就都知道了。”
“过几天吧。”叶东风呼出一口气:“这会儿吴青礼大概已经派人去请她复诊,反正事情过去这么久,要知道真相,也不急于这两日。”
“是。”三人答应一声,春雨笑道:“我还真有点迫不及待,我早知道初荷的医术不凡,却想不到,她竟不凡到这个地步,世上没有的医术?那会是什么?总不能是开膛破肚吧。”
“呕!”
秋月秋香齐齐呕了一声,秋香便道:“这可是胡说,开膛破肚,那不是杀人吗?听说县衙里破那些凶杀的案子,有时候要仵作对尸体开膛破肚,就这个,但凡是有家属的,人家也大多不同意,更何况是大活人。”
“好了,你们下去吧,这事不要随意说出去,以免给沈姑娘添麻烦。”
叶东风挥挥手,于是三个丫头答应一声退了出来。
待出了院子,秋香才吐吐舌头,对春雨和秋月道:“少爷先前的脸色你们看到没?吓死我了,就是一句玩笑话,谁知他能那么生气?你们说,少爷不会从此后不理我吧?”
“别瞎担心了,少爷怎会为了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事迁怒你。只是你这嘴啊,确实没把门儿的,日后在少爷面前,也该注意些。”
秋月摇摇头,忽听春雨轻声道:“我倒觉着,秋香今儿这话说得挺好。“
“哪里挺好了?春雨你还助长她的气焰,以后更是什么都拿来说,真惹恼少爷,我看她哭死都没用。”
春雨抬头看看路边的满树繁花,淡淡道:“是说得挺好啊。吴大人这样叛出家门无视礼教的浪荡不羁之人,少爷都断言他和初荷不可能。那少爷和初荷,就更不可能。我觉着秋香这次算是给少爷无意中提了个醒,挺好的。”
秋月秋香都默然不语,好半晌,秋香忽地小声道:“说实话,端看少爷对初荷上不上心吧,真要上了心,我觉着以他的性子,怕是比吴大人还野。”
“绝不会。”春雨摇头一笑,见秋香一脸不服,她便伸手摘了两朵桃花给对方插在鬓边,悠悠道:“你也不用不服辩驳,不信我的话,咱们就拭目以待。”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都多心了?”
秋月疑惑地看着两人:“怎么就扯到少爷和初荷身上,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出一丁点儿迹象。不管是书里,还是戏里,这一双年轻男女,若不能一见钟情,那就没戏了。”
“对对对,更何况少爷还亲口说过,他对初荷没有男女之情。老实说,若真是生了情愫,万万不是这个样儿。叫我是少爷,喜欢的人不赶紧弄到身边看护着,能放心吗?万一被别的男人勾走了怎么办?更不用提吴大人这种完全不比少爷逊色的。”
三人一路议论着,而此时的沈初荷,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了初荷?别不是伤风了吧?奇怪,今天也没有风啊,论理不该着凉。”
林雪关切地问着,府衙医女馆和县衙医女馆相比,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平日里只要不出诊,就是干着一样的活计。
三人和其他县城新来的医女一样,都被分配在后院厅里,做一些拣选草药之类的杂活。
“没事,许是谁在念叨我吧。”沈初荷揉揉耳朵:“看看,我这耳朵红了没?”
“咦?果然红了。”林雪瞪大眼睛,却见花香抿嘴笑道:“那是被她揉的,你个笨蛋。”
林雪:……
“哈哈哈……”看着林雪一副智商被碾压的伤心模样,沈初荷毫不留情地笑起来,换来身上被捶了两拳。
“嘘!”花香忽然竖起手指在唇上,接着目光悄悄向后瞟了瞟:“那边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早都知道了,知府大人的小妾的侄女呗。”林雪没好气瞪了沈初荷一眼:“你还说到了这里后,你就不会再拉仇恨,结果怎么样?两天没到头,我瞅着那位周姑娘看你就不怎么顺眼了。”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干。”沈初荷也委屈,握了一下拳,小声道:“一定是金枝和齐容,哼哼!她们在那位周姑娘面前说了我的坏话,一定是这样没错。”
“你不是还等着坐山观虎斗吗?我看啊,那两只老虎明显是要联手,先把你给吃了。”
林雪冲沈初荷龇牙,双手向前一扑,沈初荷连忙向后一闪,便在这时,只见大门外走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带她们过来的医女,姓叶。
叶医女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微笑道:“哪位是青山县来的沈初荷?”
“啊?”
沈初荷愣住,心想不是吧?那位周姑娘不会这么快就要对我伸出魔爪了吧?就算她是地头蛇,我也不是什么强龙,这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心里想着,却是麻溜站起,脆声道:“叶医女,我就是沈初荷,请问有什么事?”
“不是我有事,是这位嬷嬷,要请你过去给她家主人诊治。”
叶医女话音刚落,大厅内就炸开了,几十个女孩儿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沈初荷身上,暗道这是谁?怎么刚来医女馆,就会有贵人请她前去出诊?
“你家主人是谁?”
沈初荷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中年妇人,心中不由起了几丝警惕,却见对方笑道:“我家主人姓吴,姑娘去了便知。”
“姓吴?”沈初荷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想了许久,别说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府城,就是在县城那会儿,她也不认识什么姓吴的大户人家。
“你家主人如何知道我的?”情况不明,不能妄动,沈初荷面上客气地笑问着,双脚如同生根一般,一动不动。
“你问这么些干什么?叫你去就赶紧过去,这都是真正的贵人,还怕人家拐了你不成?”
一旁叶医女忍不住了,她虽然也不知道这位妇人的主子是谁?但知府夫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事,还能有错?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啊,这事情透着蹊跷。”
沈初荷不为所动,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拒绝,这让众人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忽听一个声音道:“真是小地方来的,谁教你这么目中无人?连叶医女都敢顶撞。”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拜托,排除异己就不能来点新花样?你好歹也是知府小妾的侄女,府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女孩,不用重复金枝她们的套路吧。
“我给你作保还不成?你就放心去吧。”
叶医女也是哭笑不得,她身旁那妇人一直微笑看着沈初荷,只看得她心里没来由就有些发毛,忽听身旁林雪小声道:“叶医女既这么说,看来是躲不过去,初荷不用怕,我陪你一起去。”
“我也去。”
花香也郑重点头,却见沈初荷苦笑一声,咕哝道:“算了,你们两个给我留在这里,一旦我出了事,还有个通风报信的。咱们一起去,万一对方不是好路数,岂不要一起折里头?”
“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叶医女沉了脸:“太没规矩了,让人家看笑话。”
“没什么,我们就是稍微分析了一下。”沈初荷连忙哈哈一笑:“不就是叫我出诊吗?我就去呗。”
“这才像话。”叶医女点点头,亲自送那妇人和沈初荷出了门。
回到屋里,就见众人都看着她,周水儿仗着自己身份特殊,站起身好奇问道:“叶医女,那妇人到底是谁家的?怎么我从没见过?”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啊?”
惊呼声四起,周水儿心直口快,大声叫道:“那你还给她作保?真不怕那个沈初荷被人卖了?”
“胡说什么?”叶医女瞪了她一眼,一伸手,拦住要冲出去的林雪花香:“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我虽不知对方身份,但她是柳夫人引荐的,绝不会出问题。”
“柳夫人是谁?万一她也被蒙蔽了怎么办?”
林雪着急,忽听周水儿道:“柳夫人?是知府大人的夫人?难怪叶医女你敢作保,这么看来,果然是没什么问题。”
虽然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好奇的要命,周水儿更是觉着有些不舒服,暗道:先前那个金枝说得没错,这个沈初荷,太容易出风头,医女馆里有她在,我们这些人,还有人多看一眼吗?
沈初荷心里也好奇,不但好奇,更有担忧。
和妇人上了马车后,她就从正面侧面的打听对方主人是谁,结果妇人总是笑而不语,只让她稍安勿躁。该知道时自然就知道了。
就怕知道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她在心里腹诽着,暗道我把花香和林雪留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若晚上还不回去,她们总该知道去找人求救了吧?怕只怕叶医女和人串通一气,按住她们,那就是天要亡我,命该如此了。
心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觉着马车停下,妇人掀开帘子向外看了看,笑着起身道:“到了,姑娘请随我来。”
“到这时,你总该告诉我你家主人是谁了吧?”
沈初荷跟着妇人下车,心想都到这个地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果逃不掉,那也得从容就义,这样最起码死的有尊严。
妇人仍是笑着不说话,她忍不住气道:“我说,都到地头了,还这么藏着掖着有意思吗?就算要我死,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呸呸呸!什么死啊鬼的,也不嫌晦气,怎么说话呢这是?既然是做医女,难道都不知道病人最忌讳听这个吗?”
此时恰好进了一个宽敞院子,沈初荷话音刚落,就见对面正屋的门帘一掀,一个容貌美艳的女子走出来,看打扮应该是丫头,却是生得妩媚风流,说一句艳冠群芳也不为过。
“花容姑娘,少爷可在里面?”
“在呢。”
花容点点头,妇人便对沈初荷道:“这是我们少爷身边的大丫头,你叫她姐姐便是。”
果然是个丫头,没想到除了叶东风,竟还有人身边会配着如此美丽的侍女。沈初荷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道:“花容姐姐。”
“跟我来,记着,说话注意些。”
花容上下打量沈初荷,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沈初荷的确从她眼里感觉到了几丝敌意。
比春雨她们差得远了,徒具其表而已。
沈姑娘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在心里给了对方一个差评,接着昂首挺胸上了台阶:她倒要看看,这个故弄玄虚的少爷到底是谁?如果是叶东风,她决定就算打不过,也要想办法狠踹对方两脚出气。
屋里很温暖,就在屋子角落,还燃着两盆炭火。沈初荷眉头一挑:这个时节,会在屋里放炭盆的人可不多,这少爷难不成是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的名声,所以就找了来?
她这样想着,目光紧紧盯住不远处罗汉榻上坐着的一人。外面春暖花开,这人却还裹着一袭狐裘,因为对方正在低头看书,所以看不清长相。
“少爷,沈姑娘来了。”
对沈初荷横眉冷对的花容,在自家少爷面前,却又变成了温柔侍女,连禀报的声音都格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