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掌柜淡淡道:“不瞒兄弟说,我这一次大难不死,全托了内子和沈姑娘的福。这回从鬼门关回来,我也是彻底看开,那几个家人,已经视我如仇寇,半点亲情都没有。我打算过几日就搬走,搬到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凭我本事,养家糊口应该不难。”
“谦虚了,当日你一穷二白,还能攒下两家铺子,如今离了那几个拖后腿的,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元大庆听他这样说,不由松了口气,接着又兴致勃勃道:“我娘和翠花把当日嫂子跪在医署外,请求沈姑娘给你治病的事,说得绘声绘色,还有之后你兄弟们那些不是人的事,也都说了。这些就罢了,我只好奇,那位沈姑娘是何方神圣?竟有这样厉害手段?”
“厉害手段?”郑掌柜轻轻一笑:“沈姑娘的厉害手段多了去,若不是上天保佑,叫我在被刺当时就遇见她,你嫂子便想在医署外跪地恳求,都没机会。”
“怎么说?”
元大庆摸摸下巴,听郑掌柜将当日被刺杀,之后大腿血流如注,幸亏沈初荷就在附近,急忙用筷子帮忙止血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只听得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喃喃道:“乖乖!这是人?还是个少女?该不会是附近山里的狐狸成精了吧?”
“呸呸呸!怎么说话呢?你也就是我兄弟,不然我要打人了。”
郑掌柜连忙啐了几口,就见元大庆讪讪笑道:“不是,关键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三官你是知道的,我在边疆打了五年的仗,你知道我见过多少鲜血和死亡?你知道就因为失血过多,每场仗要死多少人?就我回来前那场仗,有个叫大毛的兄弟,是在我怀里死的,没别的伤,就是大腿被砍了一刀,血流得那叫一个快,都没等到军医过来,就咽了气。”
元大庆见惯生死,语气中仍难免一丝悲痛绝望,对面郑掌柜更是一颗心都揪起来,好半晌才叹息一声,喃喃道:“可怜!可怜啊!”
“一年年,都是这么过来,你当我天生心硬么?就是麻木了,一年到头,得死多少人,谁能算计的清楚?”
他说完又喝一杯酒,郑掌柜直愣愣看着他,忽然道:“若真是这样,不如去找沈姑娘,把她那个止血办法学会了,也许就能多救一条人命。”
元大庆道:“我之所以和你说大毛,就是为这个事。若那个什么筷子止血真有这般神奇,能暂时吊着人一口气,哪怕十个里头要死九个,能救活一个,也是大功德。你说的那个沈姑娘在哪里?我今日就去找她。”
“糟了,你不早说?沈姑娘这样出色的人,府城医署哪里留得住?必定是刚刚随着被选拔的医女一起进京了。先前她就和内子说过,想去京城见识一番。”
“竟是如此?”元大庆也呆住了,连忙抻着脖子探头往窗外看,却哪里还看得到那几辆大马车。
郑掌柜急得拍着桌子道:“别喝酒了,你赶紧去追那队伍,兴许能把沈姑娘拦下来。”
元大庆挠挠脑袋,摇头道:“算了,这会儿就算追上去,又从哪里找个大腿受伤的人?难道要现砍一个,好嘛,我老元在战场没被敌人杀死,倒要在家乡被砍了脑袋?不行不行。”
元大庆摇着蒲扇般的大手,却见郑掌柜苦恼道:“那怎么办?你明日就要回边疆,边疆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这一次错过,下次再要看见她,那是遥遥无期了。”
元大庆道:“无妨,我回来探亲之前,大将军说过,下个月初他会进京,和兵部禀报北疆情况,到时这批医女大概也该到太医院了,让大将军带俩军医过去,找沈姑娘学一学也就是了。如何?那个手法很困难复杂吗?”
“听说并不复杂,当日我昏迷中,影绰绰听到沈姑娘说,还要教她几个同伴,且救我只在片刻时间,若是复杂的,也来不及。”
“这就行了。”元大庆点点头:“我老元是个大老粗,不复杂的我也未必能学会,就让大将军进京去找她完事,叫沈初荷是吧?好好,我记下这个名字了。”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眼看红日西移,元大庆这才将郑掌柜送回家,然后自己哼着不成腔调的小曲回去,还要让妻子赶紧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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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姑娘,沈姑娘,青山醒了,烧也退了,出了一宿的汗,把我吓得,亏着你那个药好用,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汗……”
天刚蒙蒙亮,顾家客房的院子里就响起顾夫人的大嗓门。
沈初荷迷迷糊糊睁开眼,翻身坐起,就见不远处三丫等人也都醒了,此时正看着她。
“顾少爷醒了,热也退了,我就说他身体底子好,到底又叫他闯过一关。”
沈初荷伸个懒腰,听顾夫人在门外问她们醒没醒,她便笑着道:“都起来了,夫人请先去花厅歇歇,我们梳洗后就过去。”
“初荷,你就能断定他闯过了这一关?”
三丫过来,要帮她穿衣裳,却被拍了下去,听沈初荷道:“什么时候我还要人伺候了?收拾你自己就行,不用管我。”
“那顾少爷……”
“我昨天给他诊脉,脉相已经平稳,只要热度退去,病邪消亡,这手术便算成功。”
沈初荷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可怜见,在这个大环境下,总算古代劳动人民的身体底子足够强,莫非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老天打你一巴掌的同时,还能给你喂个甜枣。”
“初荷,你嘟囔什么呢?”
林雪已经麻利穿好了衣裳,此时走过来抱着沈初荷胳膊娇声问她。就见好友打个寒颤,嫌恶推开她:“一大早就撒娇,肉不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谁撒娇了?这不是听说顾少爷脱离危险,我心里兴奋嘛。”
林雪跺着脚,引得花香三丫一齐大笑,也就顾不上再追根问底。
算是邀天之幸,顾青山的病情果然平稳下来,沈初荷将先前药方做了一番改动,看着大少爷捂住腹部伤口在床前走来走去,进行术后锻炼,至此刻,她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离开顾青山的卧室,走到院子里,一阵秋风过,只见院中大银杏树的黄叶纷纷洒落。沈初荷不由动了玩心,连忙跑过去,将自己置身在叶雨之中,伸手接着那些纷纷扬扬的落叶。
叶东风从廊下走来,一抬头,便看到这样一幅美不胜收宛如画卷般的景象。
“世子爷?”
沈初荷转了两个圈儿,终于看到廊下驻足凝望的贵公子,不由吐吐舌头,心想这么幼稚的样子被世子爷看到,真是太丢脸了。
表面却故作镇定,从银杏树下走过来,一面问道:“怎么起这么早?”
“这还叫早?我都练两趟拳法了。不过也幸亏起得早,不然怎么会看见姑娘在叶雨中的绝美风采?”
“噗咳咳咳!”
沈初荷冲叶东风拱拱手,愁眉苦脸道:“少女情怀总是诗。世子爷体谅则个,我也不过是一时顽皮,谁知就落到你眼里。咱能别这么损我了吗?还绝美风采,好像你没见过真正绝色美人是什么样子似得。”
“所谓绝色,不过一副皮囊,哪里有姑娘这般活泼的生动气息。”
叶东风微微一笑,就见沈初荷嘴角抽了抽,嘟起腮帮子气鼓鼓道:“世子爷,你这是要将彩虹屁进行到底了?”
“嗯?什么彩虹屁?”
叶东风一挑眉,但旋即醒悟过来:“你说我是拍马屁?哈哈哈,彩虹马屁?亏你怎么想得出来,有意思。不过我用得着拍马屁吗?那些话不过是我一时有感,字字都是肺腑之言。”
“你可别吓我了。”沈初荷拨浪鼓般的摇头:“快,快把脑子里的水甩一甩,你看清楚,我离红颜薄命的档次都差的远,更别提红颜祸水这个级别。”
这是玩笑话,但叶东风是什么人,敏锐察觉到沈初荷言语里那一丝戒备,想到这女孩是个水晶玲珑心肝,一旦被她窥破自己心意,结果殊难预料。
于是便收起笑容,淡淡道:“我听说如今顾青山的病情稳定,他这条命到底让你给抢了回来,如何?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京城选拔医女的车队,这会儿大概走到丹州了吧?我已经想好了,回去继续做我的医女,等顾少爷这事流传出去,医署中人信服我的医术,我就把切除肠痈的技术教给他们。这一次是仓促上阵,其实虽然受环境限制,但这个手术还有很多可以完善的地方……“
一提起治病救人,沈初荷便滔滔不绝。叶东风默默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眼眸,只觉身旁这个少女当真是光芒万丈,光彩照人。
世子爷自己都没发觉,他脸上不知不觉中又堆满笑意。沈初荷一扭头看到,声音戛然而止:“哦!世子爷,你……你看着我笑得这么开心,几个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觉着,若姑娘真的不肯敝帚自珍,将这门医术推广开去,将来不知道会救多少人,我当真替未来那些因你而活命的百姓开心。”
“呃……是这样吗?”
沈初荷也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女,总觉得叶东风刚才好看的笑容似乎没这么伟大。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未免多心:世子爷是什么人?那是阅美无数的真正贵族,自己虽然长得还不错,在他面前,也不过一根狗尾巴草罢了。
“我要提醒姑娘一件事。”
忽听叶东风淡淡开口,沈初荷回过神,连忙问道:“什么事?”
“你是为了什么来到康宁县?”叶东风看向他:“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奔着治病救人而来?”
“当然不是,我是为了三丫。”
沈初荷恍然大悟:“这个不须世子提醒,顾老爷先前就答应过我,无论顾少爷能否救过来,他都会还三丫自由。如今顾少爷一切正常,我想,以他们家的家世,便是三丫想主动继续这段婚姻,他们也万万不肯了。”
“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叶东风点点头,一撩衣摆,在栏杆边坐下,郑重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让顾家还三丫自由,先前你和顾老爷的约定不妥,你若想救三丫,必须要让顾家将那张卖身契转让给你。”
“啊?卖身契转让给我?那三丫不是成了我的……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接受三丫为人做奴婢,还是我的奴婢,别人这样遭践她我都不答应,更何况我自己。”
“她就是做了你的奴婢,难道你就会像对待奴婢一样对待她吗?”
叶东风声音沉沉:“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寄。三丫这一次,倒是因为这纸卖身契因祸得福,不然,就以她父母那个德性,即便逃过这一劫,将来还不知有什么劫难在等着她。你能救她一次,还能救她二次三次吗?”
“三丫父母?”沈初荷仿佛明白了什么,咬着嘴唇:“你的意思是?”
“你不明白?还非要我说?”叶东风笑眼弯弯:“姑娘不是一向自诩冰雪聪明吗?”
“哪有?”沈初荷矢口否认,心想:奇怪,我最多也就在林雪花香面前吹个牛,世子府里,我可向来谨言慎行,怎么还会被他知道这个癖好?天啊,太丢人了,老天是不是故意让这位世子爷来克我的?
“总之,三丫有那样的父母,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她以后能不能脱离苦海,端看姑娘了。也只有你,索要她的卖身契,才是顺理成章。”
“说是这么说,但是……我心里有点不得劲。”
沈初荷抓抓头发,状甚苦恼。叶东风看着她,忽地轻轻一笑:“别抓了,鬓角都乱了。难得看到你也有这样迷茫的时候,当真可爱。”
“可爱个大头鬼。快帮我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然……让顾家把那纸卖身契转给你?”
“真是笑话,这件事中,我有何德何能?顾家把卖身契转给我做什么?你就不为我名声想想?传出去,百姓们不知就里,还以为我强抢人家的儿媳妇呢,我可不担这个名声。”
“当日说自己身为世子,做几件横行霸道的事,又能如何?那会儿不是很霸气外露吗?怎么现在又要担心名声了?”
沈初荷斜睨叶东风,却见他眉头一挑,针锋相对道:“当日为三丫自轻自贱气得发抖的沈姑娘,不是很义薄云天么?怎么?现在为了三丫,倒连虚名都不肯担着了?”
“你……我……好吧。”沈初荷无奈:“那等我问问三丫的意见,看她怎么说,我尊重她的选择。”
“万一她选择要回卖身契,仍回父母身边,你也尊重她的选择?”
“呃……”
沈初荷眨眨眼:“那不行,如果她真这样做,说明我先前的洗脑一败涂地,还要再接再厉,必须将她培养成独立自主的坚强新女性。”
“这不就得了?卖身契给你,想怎么培养怎么培养。”叶东风耸耸肩:“你是个重情义的,一旦涉及到身边人,便容易患得患失,庸人自扰。”
“也好。”沈初荷点点头:“不过此事重大,我还是要先探探三丫的口风。”
事实证明,沈初荷的洗脑功力没那么不堪,对三丫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
一听沈初荷说了此事,都不用她分析利弊,三丫便果断做出正确选择。
“初荷,你什么都不用说,那张卖身契必须在你手上,我父母已经得了银子,那是我的卖命钱,我这条命,已经还给他们了。”
“好。”沈初荷重重点头:“三丫,你能如此决绝,我甚是安慰。你放心,这张卖身契虽然在我手里,但是没有人会把你当作奴婢,只是用它阻挡你那利欲熏心的爹娘继续吸你的血。没有这纸卖身契,你终究还要落在他们手里,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你的血肉都吸得干干净净。”
“初荷,你不用说。”
三丫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我不信你,还能信谁?是谁为了救我,连大好前程都不要,明知危险之极,却还一往直前。莫说朋友相交,就是姐妹兄弟,甚至爹娘至亲,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反正我家人做不到。他们这会儿大概正用我的卖身银子,大鱼大肉的吃着喝着。”
她说到这里,便一把抹去眼泪,咬牙切齿道:“与其将来再被他们卖掉,我不如自己好好儿活着。”
“你能有这个思想认识,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