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赶秋之时,无忘尊者也回到了单水宗上。
单水宗上上下下一众人恭候师祖回来,心中多多少少对师祖此次出行有些好奇,无忘尊者整整在外不知哪个地方待上了好几个月,一回来便将一黑稠到冒着魔气的玉珠交给了掌门炼化,看上去师祖出门这几个月,全是去抓魔物去了。
整个世上,能抓住这么多的魔物甚至让玉珠黝黑犹如稠液的修士,怕是只有他们的师祖了。
单水宗的弟子无不骄傲,待掌门真人炼化玉珠时,全宗门有空的弟子都聚在了掌门这处,在正午阳光最盛时,念着道经助掌门真人更快的炼化魔物。
随着玉珠内一声狰狞尖叫,黑稠的魔气彻底烟消云散,掌门真人面色严肃地挥退众人,随即叹着气带着弟子回到峰上。
在他的峰上,掌门真人的师弟凌清真人正枯坐在洞穴之内,掌门回来时,凌清真人一双毫无波动的眼神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师父回来了?”
掌门真人坐在一旁,点了点头,“师父回来后就闭了关,他老人家的修为已恢复到渡劫初期,怕是再过百年,便又要渡劫飞升了。”
凌清真人叹了口气,心中却知道师父道心一毁,若是真要飞升……怕是要就此陨落了。
掌门真人听他这一叹气,忍不住训教道:“凌清,你这些日子总是沉不下心打坐修炼,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凌清真人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师兄,你门下的大弟子,可是由你一手带大的?”
掌门真人抚须,面上露出慈爱和骄傲之色,“云会是真真由我带大的,他小时还未辟谷的时候,可真是为难死了我。这小子着实皮实,上上下下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把他吃剩了的糖葫芦给扔了,他睡醒之后就要偷偷烧了我的胡子,真是逆子啊。”
凌清真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也有了笑意:“我甫一接云舒上山,他那会也是调皮极了,只是在我面前实在乖巧,见人就带笑,整个无止峰上的人就没有不喜爱他的。”
掌门真人心中知晓,“凌清,你是想云舒了?”
凌清真人却露出一个苦笑,这苦笑中的含义掌门真人看不透,只觉得无比的沉重。凌清真人站起身,走到洞穴门前,飘飘扬扬的雪花几片被风吹落在了他的身上。
覆在发上时,就宛若是白了一层发。
凌清真人天资出众,踏上修仙之道时也是分外年轻,容貌固定在盛时,只一双眼睛沧桑无比。如今脊背微颓,瞬间像是老了几十岁。
“师兄,你不懂,”凌清真人眉目如覆寒霜,深沉的冰冷和可笑往心窝中戳去,“亏我自诩是人间清醒人,所做的一切皆是无愧于心,可到头来,我才是闹了一个大笑话的那人。”
因为想要协助师父飞升成功的执念,便彻底抛弃了与弟子的师徒之情。
“我的徒儿,怕是恨极了我。”
雪花越落越大,掌门真人走到凌清真人的身旁,终究忍不住疑问道:“凌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清真人的声音像是从远方而来,“我痛骂了云舒为白眼狼,我呵斥他私欲过重、不顾人伦,师兄,那么小那么信任我的孩子,一身傲骨偏偏就是被我带头给打碎了。”
凌清真人又想起了幻境之中他呵斥云舒时云舒面上的表情,他身形不稳一瞬,沉重闭上了眼。
二十多年过去了,玉瓷杯上也有了几丝裂痕。他的冷漠之于云舒,又何尝不似那盏玉杯?
送予他的那些奇珍异宝,就是云舒对他所说“白眼狼”一句的偿还。
云舒念念不忘,他却冷眼相待。
因果报应,因果报应。
*
往无止峰上送酒的小童满脸大汗,将酒水送到院落门口就大喊一声:“师兄,酒水便放在这儿了。”
门内没有声响,小童见怪不怪的起身,他擦擦头上的汗,转眼离开了此地。
真是怪事,自从无止峰上的几位师兄莫名其妙沉睡了三个月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吵闹着要去找已经离开师门的云舒师兄,凌清真人将他们关在了云舒师兄的院落之后,这几位师兄反而安静了下来,每日饮酒浇愁,再也不闹着要去找云舒师兄了。
便是院落大门开着,几位师兄也是一副不想踏出院落一步的样子。
这幅样子看在别人眼中实在古怪,但云蛮知道,他们只有在这里待着才能冷静。
自然,不出现在云舒师弟面前才是赎罪,在大师兄和二师兄刚从秘境醒来便想冲出去找裴云舒时,云蛮就将他们拦了下来,他只眼眶通红的说了一句:“你们是想要幻境中的事重演一遍吗?”
大师兄和二师兄便平静下来了。
接下来,便是师父或者说是师父连同师祖,将他们关在了门内。
大师兄和二师兄对裴云舒的执念已经深入骨髓,他们在幻境中待了数百年,那里没有裴云舒,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意和痛恨,漫长的时光成为了一种折磨,幻境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笼。那种逼仄而压抑的漫长,足够逼疯每一个人。
时光仅仅只过了二十年,云蛮便没有忍住,他向着师父恳求,让师父带着他挣脱出了幻境。
回到现实中时,云蛮就足足枯坐了一月有余。
大师兄和二师兄被困在秘境中过了数百年,相比于两位师兄,云蛮已经很是幸运,他也终于知晓,为何云舒师弟会有之前种种的行为了。
师弟想离开他们,是因为他们做错的那些事。后悔这两个字,是能折磨死一个人的。
云蛮踏出院落,将小童送来的酒水搬回院中,他站在门旁,眺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高峰,不由自主想到云舒师弟那些时日是如何挺过来的?
他可以出门,但云舒师弟却连一间小小房子都出不去。
云蛮想了许久,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步伐沉重地回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