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殷红薄唇剧烈抖动。
程怀憬原本想制止秦肃,但是秦肃脸上的神色实在太过郑重。郑重的,仿佛已经穿上祭祀时的玄色冕服,与他携手进入皇室秦家宗祠,拜了天地,将他的名字写入族谱。
一句话而已,却有千钧之重。
程怀憬唇瓣抖了半天,后头的话语到底没能说出口。
秦肃郑重地将他的手包在两掌内,沉默片刻,又缓缓地道:“眼下尚不是时候。道阻且长,惟愿你心中能有孤的安枕处,孤……死而无憾!”
程怀憬抬眸。只觉得千言万语,似乎都已经说尽了。这世间的话语不够表达。言辞不能跨越幽冥两岸,甚至不足以让他说出一个“不”字。
他垂下眼眸,最后静静地道:“好!”
仅得一个字,但却是应了诺。
——这是他第一次回应秦肃的心意。
秦肃没想到今日出来居然有这样的彩头!简直是天边飞来的意外之喜!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唇角已经高高翘起,笑得像是整个人都痴了。
“先生……”
先生如何?秦肃想不起来了。曾经在祁山大败北狄的燕王爷此刻笑的见牙不见眼,绛纱袍都遮不住他的痴笑。笑容簌簌地落下来,惊的身前大块胸肌块块抖动。
程怀憬目光下瞥,定在自家脚上的丝履,晌午日头晒在他脊梁骨,融了几分来自前世的寒。他静静地往后退了几步,垂眸躬身行礼。
“王爷,暂且别过!”
秦肃顿了顿,到底没再跨出马车拉他。
程怀憬转身走向饮虹楼。他知道秦肃必定在后头遥遥地望着他。那双眼睛跟钩子似的扎在他后背,哪怕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厮招子亮的惊人!他起先心底里什么也没想,但是走着走着,走出五六步后,却忍不住笑起来。
笑容越扩越明艳。
在这七月流火的夏,他走入饮虹楼,穿过花树假山石,沿着楼梯登顶,最后推门进入室内,再也忍不住笑如春潮漫漶。
“哈哈哈哈——!”
他俯身于桌案,大笑不止。
十四郎被他这笑声惊动,影子般飘过来,贴在他身后,诧异地抬目将他望着。但是程怀憬压根不能开口说话,他直笑了足有盏茶功夫,最后笑到声嘶力竭,眼角掉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滴泪顺着他白玉般的面颊渗入鬓边发角,渐渐地干了。
室内凉风习习,十四郎开了窗,窗外依稀有鸟鸣啁啾。程怀憬扬起脸,片刻后,缓了缓心神。
“阿淮!”
程怀憬终于能扭头看向十四郎,桃花眼微眯,半晌后又忍不住笑。
“我今日,撞见了燕王!”
十四郎眉头微动。
程怀憬定定地望着十四郎,带笑叹息道:“他与我又提起他的心意。”
“你是怎样答他的?”
“我应了。”
十四郎震惊抬头。
程怀憬复又耸肩大笑,半边身子伏在桌案上,最后抬手支于额前,又叹了一声,道:“阿四,我怕是疯了。我竟然应了燕王那厮!”
十四郎抿唇。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既是你心中有他,那么,迟早有这一天的。”
程怀憬的目光从衣袖下斜斜地飘上去。见十四郎依然神色淡淡,忍不住假意道:“可是你我昔日曾经约定,若不功成名就,便不许与心中那人说。如今却是我毁诺了!”
“阿淮不曾毁诺!”十四郎回望他,目光不闪不避。
十四郎站在窗边,逆着光,少年身影挺拔的像是一柄插入墙壁罅隙内的利剑。
“虽然他是皇子,但是阿淮你若想要,总归得他来就你,而不是你去就他。”
程怀憬带笑抬眉,还不及说话,就听十四郎又漠然道:“这世上无人能配得上阿淮!”
“哦?”程怀憬勉强收住笑意,声音沙哑的道:“为何阿四你会如此看我?”
“我一直是这样看你的!”十四郎抿唇。“我虽不知阿淮心中所求所谋,但我知道燕王也不过尔尔,而阿淮你……”
十四郎踟蹰,困于有限的辞藻。他所会的那些词,不能表达他心中所想描述的。他只得勉强地字斟字酌地道:“阿淮你一旦入朝为官,必为宰辅。到时他一个偏远地界的王爷,怕还是有许多事,要求着你呢!”
“嘘!噤声!”
程怀憬以食指竖在唇边,笑着摇头道:“阿四,你怎地还是这样不通人情世故!你我所居处,到处都有耳目。”
话音未落,窗外便有一阵清风,风中似有衣衫窸窣声。
十四郎敏锐地握紧剑鞘,头也不回,就地一个鹞子翻身,随后几个起落,青衣便消失于窗外茫茫花树丛中。
程怀憬知晓他是去追刚才窃听的那个耳目了。那句话,并不是他窥见了窗外那人才说的。十四郎武功远在他之上,十四郎先前都没瞧见的,他自然也瞧不见!不过今日既然秦肃尾随了他,那么想必这宫中安插的探子,必定也会循着秦肃,盯上他程怀憬!
作为长安城藏富之所,饮虹楼内住的非富即贵。今科下场的士子便住着十几个!这些士子们多半与朝臣有姻亲裙带关系。以前世他对宫中那位旻皇后的了解,那个女人向来爱刺探消息,在秦肃身边放几个钉子,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承认了与秦肃的暧昧关系,原本是招险棋。有心人听见了,或许以为他想走燕王门下,然而事实上,他怀中所揣的举荐信却来自于卫尉李鸿乂。
这是一步障眼法,故步迷局。
倘若按照三月里秦肃与他说的,他当真拿了燕王府举荐,于中宫旻皇后而言,他程怀憬不过是步废棋。毕竟旻皇后与大皇子一脉连秦肃都要除掉,何况区区一个依附于燕王门下的士子。但今生真到下场时,他会以卫尉李鸿乂的名头入仕。选官时,宫中只怕碍于情面,好歹会赏他一个官职。
一个年少士族,与燕王秦肃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入仕却又辗转走了卫尉门下,必然不会选上什么好位置。留在长安必定周折!
不过,这世上无人知晓,他原本也不想留在长安。
程怀憬早就已经谋划的清清楚楚,今生既然一切重新来过,那么……赶在今年秋秦肃去淮地平叛前,他便得抢先往那处安插棋子。
他眼下只是一介白衣,就算入仕途,也不过是人微言轻的一个小官。倘若他以这样一个卑微的姿态留在长安,恐怕得磨破嘴皮,然后才能为淮地送上一两袋米粮。
远水解不得近渴!况且淮地有上万百姓,千里迢迢地运几包陈米过去……倒不如索性他自个儿去淮地!
修长手指叩在桌面,哒哒轻响。
片刻后,程怀憬垂眸,静静地笑了一声。是了!就借今日这次机会,让那枚钉子将消息回报与宫中。宫中既不得不赏他个官职,又不愿用他。入仕选官那日,他开口求贵人放他去淮地任个知州,想必是顺水行舟。